前傳 花與蛇 六、
這一場小勝隻能算是戰爭的開端,人類好像是這麼一種生物,死多少都不大在乎,反正很快就能補回來。所以氣氛並沒有因此而輕鬆下來,我父親也向穀主彙報了他關於後山的猜測。穀主不敢怠慢,連忙派人去探查。
果然,後山山外的幾個村莊已經駐紮了不少人類士兵。後山地勢險要,表麵上看起來群山萬壑,絕大多數地方連鳥兒都飛不過去,隻有幾條險峻的鳥道可以走人,但那些鳥道的出口現在都被人類封鎖了。所以這一戰如果魅族戰敗,要麼就得在深山裏轉悠、過著猴子一樣的生活,要麼就得到正麵的大軍或者背麵的伏兵跟前去送死。
“我們為什麼不趁著現在從正麵逃走?”我的父親問穀主,“反正我們從外形上都跟人類啊羽人啊什麼的差不多,打扮一下,化整為零地跑掉,也沒什麼難的嘛?”
“如果華族人也像你這麼想,東陸早就是蠻族的草原了,”穀主回答,“如果羽人都像你這麼想,寧州也早就變成商人們的寶地了。”
這話裏好像隱含著批評,但父親很難理解那種自尊。我們隻有不到一千個人,不到一千人而已,也有必要那麼不顧性命地守衛土地嗎?如果所有的魅都丟掉性命,而保住了這座城,又能把它留給誰來居住呢?
這些問題困擾著我父親,讓他陷入了徒勞無功的胡思亂想中,以至於直到兩天後才注意到,狄弦消失了。這一回狄弦沒有帶著他,問穀主穀主自然也不肯說。
所以父親隻能獨個兒在穀裏閑逛,沒有了狄弦,他居然感受到一絲寂寞,而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除了惡作劇,我居然什麼都不會玩。書裏麵說,華族的孩子會踢毽子、跳皮筋、捏泥人;蠻族的孩子會摔跤、比賽騎馬、收集羊拐;羽族的孩子會漂河、爬樹、在起飛日比試飛翔……
可是魅族的孩子,好像就這麼孤單單的,沒人陪他玩。
而造成這種局麵的原因很簡單,整個蛇穀裏隻有父親一個孩子,剩下的全都是成年人。
這倒是一點都不用奇怪,通常情況下,虛魅在選擇模板時,都會挑選已經成年的智慧生命,以便省掉成長的時間,直接融入到社會中去。但虛魅時代的記憶都會在凝聚過程中隨著精神的重組而消失,所以我父親捧著腦袋想了很久,也沒辦法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選擇一個嬰兒的形態。那樣脆弱的身體甚至於連自保都很困難,因此……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再度泛起,讓父親很不舒服,他決定立刻忘掉這件事,讓別的念頭把腦子填滿。他想,如果這座城市會在兩個月之後被攻占,從此變成人類炫耀勝利的紀念地,我是不是該在裏麵留下點什麼呢?
他開始打算在自己房子的牆上刻字,轉念一想,真打起來的話,這些民居指不定都要被拆掉燒掉,那就白刻了。其他的想法也都大同小異,無論如何,假如城被毀了,那就什麼都沒了。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起,曾經有那麼十來年的時間,有一個調皮的男孩在這裏留下過他的印記。
我的父親被這樣沒來由的對未來的展望弄得一陣陣心酸,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心酸。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除了被史書記下名字的那一小撮人,絕大多數人都是要被忘記的,就像風吹過蛇穀的穀口時會發出響亮的聲音,但一旦離去,沒有人知道風的最終去向。它們都將消逝。
許多年之後父親才理清了當時的思緒。他對我說:“那隻是因為,我突然想到了,我他娘的是一個魅。”
“廢話,狗都知道你是一個魅,那又能說明什麼?”我不客氣地回答。
我的父親很難得地沒有生氣。他的目光凝視著不複存在的過去,用充滿惆悵的語氣說:“因為我們魅本來就是從虛空中來的。比起其他的種族,我們格外在乎那種證據,能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證據。”
於是我的父親就去尋找能刻下他的證據的地方,在狄弦離開的那些日子,他走遍了山穀內外,又把城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勘察了一番,最後他發現,沒有。沒有什麼地方是堅不可摧的,沒有什麼東西是不能被抹去的,城市也許會淪為廢墟,山穀也許會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徹底抹平,積雪會融化,鮮花會枯萎,大樹會被砍伐,岩石會被開鑿。想要在世上留下一點什麼,還真是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