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故鄉打個包,隨身攜帶
觸動
作者:沈嘉柯
在鼓浪嶼這個小島還沒有限製進入遊客人數的時候,我在島上和一個當地人閑聊。姑且稱他為大角吧。大角皺著眉抱怨,誰喜歡自己家裏每天被人拍來拍去?中國人有那麼喜歡喝咖啡嗎?喝多了會心悸!
我明白他的意思,做生意的外地人越來越多,房子基本上都變成了旅店和酒館。為了迎合小青年,基本上都追求一種格調。大角還抱怨,那些從小到大打招呼的鄰居和同學,也陸續搬離了。養貓的越發多了,從早叫到晚不得安寧。什麼招牌奶茶,什麼本地小吃正宗菜啊!你們這些遊客看不出都是騙你們的?
其實看得出,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改變雖然有好有壞,但誰也沒法阻止。我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轉了大街小巷,還是玩得挺開心的。很多屋子在翻新裝修,為了賺外地遊客的錢。島上人因此也收租賺錢了,生活方式自然跟著變。把時間往前再推,鼓浪嶼沒有那麼多別墅和洋人的兩百年之前,當時的本地居民,恐怕也會抱怨改變,失去了原來的風物人情,但今日的繁華,正是源自變遷。
雖然是閑聊,大角也明知我說得沒錯,但他還是不高興了,他堅持說,受不了現在的人山人海喧囂鬧騰,將來隻能也搬走了。一杯啤酒沒喝完,他人就撤了。
勸別人容易,勸自己難。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準備去母校第二中學看看,赫然發現完全拆掉了。教學樓、旗杆、乒乓球台、操場、老師們的宿舍、食堂,蕩然無存。在那裏建起了一片住宅和商鋪,熟悉的街道也全變化了,書店沒了,變成新的便利商店。破破爛爛的路也修平整了,不再塵土飛揚。的確更加繁華,但我心中酸痛了。
有時候獨自坐在夜裏,閉上眼睛,常常會想起童年的屋子,明月照過的樹枝、回家那條彎曲上下的小路以及被拆掉的中學。
有一天思鄉病嚴重發作,實在無從寄托,我用穀歌的地圖工具,來測量現在江城的家和故鄉的距離。感謝科技,數目精確到了小數點,是172.5公裏。其實地理距離根本不遠,但心理距離形同天涯。我安慰自己,人會老,故鄉會麵目全非,時間也不為誰停留,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緬懷的餘地。某種哀傷卻還是揮之不去。
1678年,瑞士醫生讓·雅各·哈德用希臘文詞根,創造了一個新詞,country sickness。這個詞傳遍世界,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造詞法。人們的語言不同,因為思鄉病而鄉愁卻一樣。我們理智上知道日新月異才是事物的規律和本質,我們的情感卻偏執地停留下來。
所謂的故鄉,並不存在。從你真正離開和告別的那一天起,地理上的故鄉就不屬於你了。一旦你在異鄉落地生根,即便故鄉親友尚在,你回去就已經是客人了。從鄉村到大大小小的城鎮,其實都在流動遷徙。年月再久一點,甚至沒什麼人記得你了。這種忘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斷絕,“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成為異鄉人,就隻能為自己尋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要問思鄉病什麼藥可治?也隻有心藥。對我來說,仿佛一件龐大而完全個人化的工程。失去了地理意義的故鄉,另外一個心理上的“故鄉”就需要誕生。
舊時的鄰居說過的話,師友們的短暫交流,從前的一草一木,一條路,一棟房子,一道月光,我梳理為記憶,逐個內化進我的心中,隨身攜帶著,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