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鐵蹄下的訣別
從養和醫院出來,端木蕻良一家醫院一家醫院找去,仍然沒有營業的。他從香港東北部,繞山走到香港西南角,瑪麗醫院已經開業,表示可以接收蕭紅。兩個醫院直線距離是40多裏,中間阻隔著丘陵。他走了四五個小時,蕭紅怎麼接過來?汽車都被軍管了,醫院連救護車也沒有。萬般無奈,他決定去找日本記者之類的人試試,這種人應該還有人道主義的憐憫心吧?可是也很危險,因為這樣必須要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他和蕭紅正是人家搜尋的對象。
看到兩位戴臂章的日本記者,在用英語交談,端木蕻良想他們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不禁產生了一些希望。走上前用英語打招呼,說出妻子病重需轉院治療。兩位記者一聽到端木蕻良和蕭紅的名字,表現出驚訝的表情,立即表示願意提供幫助。其中一位叫小椋的朝日新聞社的記者,帶著端木蕻良來到報社的辦公室。在這裏,端木蕻良碰見了丘茉莉女士。丘女士是中國通,與港英當局的新聞情報部門很熟。香港淪陷前與薩空了來往密切,曾協助他們籌辦一份抗戰刊物。香港淪陷後,她向薩空了表示,將去瑪麗醫院掩藏身份。端木蕻良與她相識並無交往。小椋調出一部車,幫助端木蕻良把蕭紅轉送到瑪麗醫院,這天是1月18日。1月22日早晨,醫院已經被日軍接管,沒有了病人。
日軍突然闖入醫院,宣布軍管,病人一律趕出門外。瑪麗醫院的人員幫著端木蕻良把蕭紅送到了法國醫院。這裏的法籍主治醫生態度很好,但是沒有消炎藥,隻能用鹽水簡單消毒。藥品無疑是第一軍需品,全被管製,市麵的藥店無藥供應,孩子發高燒隻能多喝開水。
不久這樣的醫院也被軍管了,法國醫生把蕭紅接到聖士提反女校,他在那裏設立了一個臨時救護站。這裏除了殘損的桌椅和硬冷的鐵床,沒有基本的醫療條件。蕭紅一時清醒一時昏迷,已經完全不能出聲。膿腫的喉頭處,湧出帶顏色的白沫。
端木蕻良無助地給她吸痰,一切陷在無奈的絕望中。
蕭紅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示意要筆,寫下“魯迅”、“大海”幾個字,端木蕻良的心要碎了,“你不會死的,我們一定會救治你的。”蕭紅搖搖頭,又陷入了昏迷。
遠在開刀動手術前,蕭紅就與端木蕻良交待了後事。一是要端木蕻良保護她的作品,將來不要讓人隨意刪改她的作品。版權都由端木負責。她親筆立一個字據,被端木蕻良當麵撕掉了。他認為一來自己是她的丈夫,妻子的版權理應由丈夫繼承,二來立字據,不是表明蕭紅不久於人世?不該讓她落下死亡的陰影。而蕭紅擔心是她早期作品的版權,她不很放心。二是,蕭紅多年前就談過,她若死了,想埋在魯迅先生的墓旁。那是她的恩師,沒有魯迅,沒有自己的今天,端木蕻良完全尊重她的選擇,隻要將來條件允許。那麼眼前呢?蕭紅提出,把自己埋在一個風景區,要麵向大海,要用白色的綢子包裹自己。第三件事,是要端木蕻良答應,將來有條件時,一定要去哈爾濱,把她與汪恩甲生的孩子尋找回來。第四件事,是如何酬謝駱賓基,人家畢竟是個外人,肯留下來實屬不易,為此,她與端木蕻良商量多次。後來蕭紅提出,駱賓基是為自己留下的,不如把自己某本書的版稅贈送他更有意義些。蕭紅提出把將來再版的《生死場》的版稅給他,那是自己的成名作。端木蕻良則認為,《生死場》已再版多次,篇幅又不大,加起來版稅不會有多少,不如把《呼蘭河傳》將來出書的版稅送他,這是本新書,再版機會多,篇幅也長。蕭紅同意了,並把駱賓基找來,當麵告訴了他。
1月22日早晨,蕭紅陷入深度的昏迷,醫生表示該準備後事了。還有什麼比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一點點走向死亡,而自己束手無策,有力使不上,有錢使不上更痛苦的?這份絞心的痛苦讓端木蕻良切切實實地領受了,以至多年來,他無法再來回憶這一幕。
上午10點,蕭紅,這位與封建理念,與“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國民靈魂,與罪惡的戰爭抗爭一生的反帝愛國女作家,在她登上自己創作事業光輝的頂點後,拚出最後的心力,與世長辭,享年隻有3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