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翌日清晨的陽光很快就驅散了他昨夜的痛苦感受。他想起了他倆認為他必須離開莫斯科時卡嘉突然抹起眼淚來的情形;想起了她突然想出他六月初也可以去克裏米亞的主意時的高興勁兒,她是那麼令人感動地幫助他準備行裝,到車站來為他送行……他取出她的照片,久久地端詳著她那梳著漂亮發型的小腦瓜,對著那微圓的眼裏那種直爽、坦率的目光中顯露出來的純淨驚歎不已……後來,他給她寫了一封特別長、特別誠摯的信,字裏行間充滿了對他們的戀情的信任,而他又一次感覺到他賴以生存、引以為榮的一切中都有她含情脈脈、容光煥發的麵影,完全沉浸在這種感覺帶給他的永無止境的感動之中。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親去世時的感受。那也是在春天。父親去世的第二天,他懷著困惑和恐懼的心情怯生生地走過客廳,父親就躺在客廳的一張桌子上,穿戴著象征貴族的高雅盛裝,胸脯挺得高高的,一雙蒼白的大手疊放在胸前,鼻子慘白,絡腮胡子黑裏透亮。米佳走到涼台上,瞥了一眼靠在門邊的那麵從上到下蒙著金絲錦緞的大棺材蓋,突然感悟到:“世上真有死神!”——陽光裏,院子裏的春草中、藍天裏、庭園中……它無所不在。他走進庭園,踏上布滿光斑的菩提樹蔭道,然後拐到陽光更加明媚的岔道上,凝望著樹木和第一次看到的白蝴蝶,聆聽著第一次看到的鳥兒的歡快鳴囀——可他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眼前全是死神啦,客廳裏那張可怕的桌子,還有涼台上那麵長長的、用錦緞蒙著的棺材蓋!太陽的光澤和以前不太一樣了,草也綠得不一樣了;有氣無力的蝴蝶也不像以往隻停歇在草莖的頂端,而是停歇在溫暖的草葉上……一切都和昨天這個時候不一樣了,麵目全非了,仿佛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春的魅力、它永恒的活力都顯得那麼悲慘而無望!後來,這種感覺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個春天一直是這樣,正像他總聞到(或者說總覺得)擦洗得幹幹淨淨、常常通風的家裏有那種令人敬畏、惡心、膩厭的氣味一樣……

現在,米佳又有了這種眼花繚亂的妄想,不過情況完全不同了。這個春天,他初戀的春天,也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了。世界又麵目全非了,似乎又充滿了某種異物。不過它一點都沒有惡意,也不可怕了;恰恰相反,它和春天的喜悅和活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了。這異物就是卡嘉,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它是米佳想要而且要求卡嘉達到的那種世俗魅力的頂峰。現在,隨著春日一天天流逝,他對她的要求也越來越多了。而正因為卡嘉不在眼前,正因為眼前隻有她的形象,而且是個虛無的、僅僅是他所希望的形象,卡嘉似乎不可能褻瀆他所要求她的那種白玉無瑕、富麗堂皇的形象,而且,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她讓米佳覺得她越來越活生生地存在於他周圍的一切事物中了。

十一

在鄉下逗留的第一個星期裏,他確信了這種感覺,心裏美滋滋的。現在,春天看樣子隨時都有可能到來了。他手上拿著本書,坐在休息室裏那扇敞開的窗戶前,透過房前庭園裏的樅樹和鬆樹和冷杉的樹隙,凝望著牧場上那條渾濁的小河,凝望著小河對岸山坡上的那座村莊。在鄰近的地主家庭園裏的那棵光禿禿的老樺樹上,禿鼻烏鴉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沉湎在累得它們筋疲力盡的極樂騷亂中,發著它們在早春時節才會有的尖叫聲;山坡上的那座村莊看上去還是那麼荒涼而單調,隻有柳樹披上了一層薄薄的泛黃的綠葉……他走進庭園,裏麵的草木還是那麼矮矬矬、光禿禿的,四周一目了然——隻有幾片茂密的草地開始泛青,上麵星星點點地布滿了青綠色的小花。林蔭道旁的相思樹上的粉衣就像抹了一層霜粉似的,庭園南邊的一塊低窪的空地上,有棵孤零零的野櫻桃樹開著蒼白的小花……他走到田裏去,開闊的土地上還是那麼空曠,還是那麼單調,根茬像刷子似的支棱著,曬幹了的田間道路還是紫紫的,上麵有一些土墩,顯得凹凸不平……這一切都帶著些許的朝氣,需要些許期待的時間——而卡嘉就是這種感覺。看上去,莊園裏做這做那的打日工農家姑娘,下房裏的雇工,讀書,散步,到村裏熟悉的農家做客,和媽媽談心,和管家(一個魁梧、粗魯的退伍兵)駕著輕便的敞篷馬車到曠野裏去轉悠……都讓他分心了,其實並非如此。

又一個禮拜過去了。一天夜裏,突然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打那以後,驕陽的威力不知不覺地強烈起來了,春天也漸漸地失去了溫馨和蒼白的表情,他眼前的、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順順當當地變化起來了。人們開始耕地,把根茬地耕得像黑絲絨似的;田邊的一片片草地已經變綠了,院子裏的新綠更是蒼翠欲滴的樣子,天空的藍色也更濃,更亮麗了。庭園飛快地用連眼睛都覺得柔和的鮮嫩的綠葉裝點著自己,丁香花上灰色的圓錐花序開始泛紫,散發出芳香,連蒼蠅也成群結隊地出現了,大大的,黑黑的,泛著藍幽幽的金屬色澤,聚集在丁香樹那墨綠色的光滑葉片上、小徑上熱乎乎的光斑裏。蘋果樹和梨樹的丫杈還很顯眼,那些小小的、淺灰色的、柔弱得很特別的嫩葉隻能把它們遮住一點點,但這些果樹都向四麵八方伸展出彎彎的枝條,在其他樹木的下邊交織起一張張網,網上開始纏繞起乳狀的雪花來,這花一天比一天白,一天比一天密,一天比一天香了。在這段奇妙的時光裏,米佳專注而快活地觀察著他周圍發生的一切春的變幻。然而,在這些變幻之中,卡嘉既不會相形失色,也沒有消失殆盡,恰恰相反——所有的變幻中都有她的身影,而且,她讓萬物中都有了她的存在,把她的美——那種和欣欣向榮的春天、日益高潔的庭園、日益湛藍的天空一樣生機勃勃的美——賦予了萬物。

十二

有一天米佳要去用茶,走進薄暮餘暉的客廳時突然發現茶炊旁擱著一封信,這封信讓他白白等了整整一上午。他快步走到桌前——他寄去了好幾封信,卡嘉早就該回信了——它就躺在那裏,有點奪目,又有點不祥感,小巧精致的信封上麵有他熟悉的、蹩腳的字跡。他一把抓起信來,大步走出屋去,穿過庭園,沿著中央林蔭道往前走。他一直走到庭園盡頭的那片橫斷的空地才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了一下,便飛快地撕開了信封。信很短,隻有寥寥幾行,可米佳的心跳得太厲害了,一連看了五遍才看明白。“我的愛人啊,你是我的,是我唯一的愛人!”他把這句話讀了一遍又一遍——這些感歎讓他覺得腳底下輕飄飄的。他舉目望去,隻見庭園上空升起一片歡欣若狂的輝光,雪白的庭園也四處生輝;遠處樹叢的一片嫩綠中,有隻夜鶯已經感覺到薄暮的涼意,還依然清脆熱情地帶著夜鶯那種自我陶醉的柔情蜜意在那裏鳴囀——米佳的臉上沒了血色,連頭皮都發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去,他的愛情之杯已經滿得快溢出來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一直滿懷著他的愛情,平靜而幸福地等待著下一封信的到來。

十三

庭園正在把自己打扮成五彩繽紛的樣子。

庭園南邊的一棵老槭樹本來就高出周圍的樹木許多,從四麵八方都醒目可見,現在長滿了青翠、濃密的綠葉,顯得更高大、更醒目了。

庭園的中央林蔭道也更高、更醒目了,米佳常常在自己的房間裏憑窗眺望著這條林蔭道。道旁的兩行老菩提樹的樹冠高聳在庭園上空,上麵布滿了還略顯稀疏的嫩葉,宛如一排連綿起伏的淡綠色山丘。

在這棵槭樹的下方,在林蔭道的下方,有一片矮矮的、淡黃色的旋渦狀花海,芬芳馥鬱。

所有這一切:碩大壯觀的槭樹冠,宛如淡綠色山丘的林蔭道,披著潔白婚紗般的蘋果樹、梨樹和稠李樹,太陽,藍天,還有在庭園的窪地裏、空地上、岔道和小徑上和宅邸的南牆根下繁茂蔓延著的各種花草樹木——丁香花叢、相思樹和醋栗樹、牛蒡、蕁麻、苦艾……無不鬱鬱蔥蔥,煥然一新,格外引人注目。

花草樹木從四麵八方漸漸侵入了院子,青翠的院子顯得狹窄起來,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些。好像在期待著賓客的光臨,一連好幾天所有的房間門窗都大開著——白色客廳裏的,藍色的老式休息室裏的,也是藍色的小吸煙室(牆上掛著幾幅橢圓形水彩畫)裏的,陽光充足的藏書室(一個又大又空的轉角房間,門旁角落的神龕裏擺著幾尊古舊的聖像,靠牆擺著一排不高的白楊木書櫥)裏的……樹木已經長得和宅邸一般高了,樹上有深有淺的綠葉和樹枝間的一塊塊形態各異的碧空都在向屋內張望著。

不過,一直沒有信來。米佳知道,對卡嘉來說,寫信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也明白這有多麼麻煩——她得坐在桌前,去找筆、紙、信封,去買郵票……但這些通情達理的體諒還是無濟於事。幾天過去了,他滿懷信心地期待著第二封來信時的幸福甚至可以說是自豪的心情已經蕩然無存;他顯得更加渴望和不安了。在第一封就這麼讓他在乎的來信之後,緊接著就應該會有更可愛、更幸福無比的來信。然而,卡嘉卻無聲無息了。

他不大到村裏去轉悠了,也難得在田野裏騎馬消遣了,而是坐在藏書室裏,翻看著那些在書櫥裏擺了幾十年、紙張已經枯黃了的雜誌。這些刊物裏有許多舊詩人的動人詩篇,絕妙的詩句幾乎都在探討著同一個主題——這個主題有史以來就一直充斥於所有的詩篇和歌曲之中,也正是這個主題現在滋養著米佳的心靈——他總能用不同的方式把這些詩篇和他自己、和他的愛情、和卡嘉聯係在一起。他會一連好幾個小時坐在敞開的書櫥邊的安樂椅上折磨著自己,反複地吟誦著:“一家人都睡了,親愛的人兒,到薄霧朦朧的庭園裏去吧!

一家人都睡了,隻有繁星在把我倆凝望……”出自俄羅斯詩人費特(Fet,1820—1892)的一首無題詩。——譯者注所有這些迷人的話語、這些祈求仿佛就是他的心聲,就像是隻為一個人——一個在米佳的眼裏隨處可見、無所不在的人而寫的,有時還帶著點險惡的感覺:“平靜如鏡的河麵上,

天鵝飛來,撲扇翅膀,

河水泛起漣漪。

哦,回來吧!星河閃亮,

綠葉微顫,熠熠閃晃,

雲堤層層堆集……”出自俄國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詩人和劇作家屠格涅夫(Turgenev,1818—1883)的《召喚》一詩,但與原詩不完全相同。——譯者注他闔上眼睛,打了個寒噤,一連將這段祈求的詩句反複吟誦了好幾回,這心的召喚充滿著愛的力量,一顆心渴望著歡欣雀躍的時刻,渴望著快樂而安詳的解脫。然後,他久久地坐在那裏,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傾聽著宅邸四周那種鄉下的死寂——最後,痛苦地搖了搖頭。不,她沒有回應,她正在外麵的某個地方,在那遙遠而陌生的莫斯科樂園裏無聲地閃爍著。那種柔情又從他的心裏流了出來——有種感覺又強烈起來了,這種感覺險惡、不祥,如咒語一般:“哦,回來吧!星河閃亮,

綠葉微顫,熠熠閃晃,

雲堤層層堆集……”

十四

有一天,米佳吃過正餐(在中午吃的)、打了一會兒瞌睡後,便離開宅邸,悠然地向庭園走去。園子裏常有農家姑娘們來幹活,給蘋果樹鬆鬆土,這天她們也在那兒幹著活。米佳就是想和她們坐在一起聊一聊;這已經成了他最近的一個習慣。

天氣挺熱,沒有一絲風。他走在陽光斑駁的林蔭道上,四處可見雪白的枝條打著卷向遠方伸展出去。梨花尤為繁盛,那白色的花瓣在碧空的襯托下,呈現出藍紫色的色調。梨樹和蘋果樹的花兒邊開邊謝,樹下翻鬆過的土地上落滿了凋謝了的花瓣。溫暖的空氣中彌漫著那些落花散發出來的微妙的芳香,裏麵夾雜著熱烘烘的、腐敗著的廄肥味。有時,天空飄來幾片薄雲,湛藍的天空就變淡了些,溫暖的空氣和那些腐味就變得更微妙、更膩人了。蜜蜂和熊蜂在雪一般潔白的如蜜的花叢裏鑽來鑽去,這清爽溫暖的春的樂園裏的一切都在它們的嗡嗡聲中幸福得昏昏欲睡。連夜鶯也快活得忍不住了,大白天便此起彼伏地發出刺耳的啁啾聲。

林蔭道一直延伸到遠處的穀倉的大門前,前方左側的那麵圍著庭園的土牆的角落上有一小片黑鬱鬱的雲杉林。在那片小樹林邊上有兩個農家姑娘,在蘋果樹中間可以看見她們花花綠綠的身影。像平常一樣,米佳在半道上就拐了出去,朝她倆走去。他貓著腰,穿行在縱橫交錯的矮枝中間,樹枝帶著女性的溫柔,散發著蜂蜜和近於檸檬的馨香,愛撫著他的臉頰。像平常一樣,一個深棕色頭發、身材瘦小的姑娘索妮卡剛看見他就開始粗野地邊尖聲喊叫邊哈哈大笑起來。

“哎喲,東家來了!”她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叫道,從她一直坐在那兒休息的梨樹粗幹上跳下來,趕緊去拿鐵鍬。

另一個姑娘格拉什卡的反應恰恰相反,她裝出一副完全沒有注意到米佳的樣子,不慌不忙地把一隻穿著靴麵上沾滿白色花瓣的黑毛氈軟靴的腳穩穩地踏在鐵鍬上,一使勁就把鐵鍬戳進地裏,翻起一塊土來,接著突然高聲唱起歌來,嗓音洪亮而動聽:“嗨,我的園子,我的園子啊,你為誰把花兒開放!”她是個身強體壯的姑娘,性格果敢,但老是板著麵孔。

米佳走上前去,坐在索妮卡坐過的那棵老梨樹幹分岔的地方。索妮卡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裝出一副隨隨便便、興高采烈的樣子高聲說道:“喔唷,都什麼時候了,才剛起床?小心點,別睡過了頭,誤了大事!”

她喜歡米佳,雖然她想竭力掩飾自己,卻怎麼也做不到——她一見到他就舉止失措,信口胡言,但總是話中有話,因為她隱隱約約地猜到,他老是失魂落魄地四處徘徊,一定事出有因。她懷疑米佳是把格拉什卡弄到手了,起碼是在打她的主意;她醋勁大發,跟他說話時而溫情脈脈,時而尖酸刻薄;有時候會柔腸百結地望著他,流露出她的感情,有時候卻冷若冰霜,甚至懷著敵意。這一切都給米佳帶來一種異樣的快感……沒有來信,還是沒有,他現在並不是活在這個世上,而隻是日複一日地在沒有盡頭的期待中打發著日子,這種期待使他越來越痛苦,同樣使他越來越痛苦的是,他不能向任何人傾訴他心中隱秘的愛和苦惱,也不能談論卡嘉,談論他對克裏米亞之行的期望。因此,索妮卡暗示她猜到他一定愛上了誰,他聽了感到很親切——這些話畢竟或多或少觸及到了那壓抑著他的心靈的隱秘的苦惱。還讓他興奮不已的是,他知道索妮卡迷戀著他,這樣一來,索妮卡就可以算作是他的密友了,就可以成為他珍藏於心的戀愛生活的秘密參與者了,有時甚至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希望索妮卡能成為他的紅顏知己或卡嘉的一種替身。

現在,雖然不知道索妮卡指的是什麼,但她的話又一次觸及到了他的秘密。“小心點,別睡過了頭,誤了大事!”他環顧四周——在白晝的陽光下,那一整片黛綠的雲杉林看上去幾乎成了黑色的,從尖尖的樹梢間顯露出來的那一片片天空藍得很別致、很莊重。陽光把菩提樹、槭樹和榆樹的嫩葉照得渾身透亮,給整個園子搭了一個輕盈、宜人的天篷,在草地上、小徑上和林間空地上灑滿了斑駁的光影和明晃晃的光斑。這天篷下盛開的散發著芬芳的花兒,白得像陶瓷一樣,也被陽光照得透亮的地方則閃閃發亮。米佳情不自禁地笑著問索妮卡:“可我睡過頭又能誤了什麼事呢?這下可讓你說中了——我並非無所事事哦。”

“好啦,用不著對天發誓,我信不就得了!”索妮卡快活而粗俗地叫道,她不願相信米佳沒有風流韻事的腔調又一次讓米佳心裏美滋滋的。突然,索妮卡沙啞地尖叫起來:

“哎唷,該死的,瞎了眼啦!老天又給我們派來了一個小少爺!”

然後噓噓地把一頭腦門上有撮白毛卷的黃牛犢轟走了——它慢悠悠地踱出雲杉林,走到索妮卡身後便開始啃起她的印花棉布裙的荷葉邊來。

“有人來提親了,是真的?”米佳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但又想接著往下聊,便說,“據說是個殷實的莊戶人家,人也不錯,可你卻不聽你爹的話,回絕了他……”

“有錢,沒錯,可就是傻得不像話,莫不是腦袋灌漿了。”索妮卡回答得很麻利,還有點自鳴得意的樣子,“我心裏有了別人也說不定呢……”

不苟言笑的格拉什卡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隻是搖了搖頭。

“你這可扯遠了,姑娘,扯得沒邊兒了!”她輕聲說道,“你就在這裏胡說八道吧,回到村裏可就夠你喝一壺的了……”

“你閉嘴吧,別嘮叨個沒完!”索妮卡嚷道,“我也不是白給的,自己做的事自己擔!”

“那你心裏的那個別人到底是誰呢?”米佳問道。

“好,那我就直說了吧!”索妮卡說,“我看上了你家的牛倌老爺爺。我一見到他就從頭熱到腳!我不比你們差哪兒去,也喜歡騎老馬。”她挑釁地說,顯然是在影射二十歲的格拉什卡——她在村裏已經被看做是老處女了。接著,索妮卡出乎預料地撂下鐵鍬,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把腳上穿著花毛長襪和又粗又舊的半長筒靴的兩腿伸直,還稍稍叉開了點,兩隻胳膊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好像因為她偷偷地愛上了少爺就多少有點可以大膽放肆的權利似的。

“唉,什麼活也沒幹就快要累死了!”她笑著嚷嚷道。“我這靴底子……”她的尖嗓子響了起來:“我這靴底子快磨穿,

靴頭上卻還亮閃閃……”隨後又哈哈大笑,大叫大嚷道:“跟我到窩棚裏歇一會兒吧。熱得我都快成了幹癟的老太婆了!”

她的笑聲感染了米佳,他咧開嘴尷尬地笑了笑,從粗樹幹上跳下來,走到索妮卡身邊,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躺了下來。索妮卡把他的頭推開,他又枕了回去,心裏想著最近這幾天吟誦過不知多少遍的詩句:“蓓蕾怒放,鮮豔奪目,

綻放的玫瑰,滋養的雨露,

一種歡樂的象征。

豐富多彩,遼闊無邊,

迷人的芬芳,錯雜的伏線,

這愛的世界是我的新生……”出自費特的《玫瑰》一詩,但與原詩不完全相同。——譯者注“別碰我!”索妮卡尖聲叫道,這回她真有點驚慌了,竭力想抬起米佳的頭,把它推開,“我可要大聲喊了,喊得林子裏的狼都會跟著嚎叫起來。我沒什麼可給您,就是有什麼,也一會兒就燒沒了!”

米佳闔上眼睛,一聲不響。太陽穿過樹葉、丫杈和梨花,碎成熱乎乎的光斑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又酥又癢。索妮卡又溫柔又心狠地揪著他那剛硬的黑頭發——“簡直就是馬鬃!”她叫道——然後把他的鴨舌帽往下一拉,蓋住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後腦勺下麵的那雙大腿——女人的大腿,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她的肚子貼著他,他聞到了她的印花棉布裙和短衫的氣味,這一切都和百花盛開的庭園、和卡嘉融合在一起了。遠處夜鶯那懶洋洋的啁啾,無數蜜蜂那既煽情又催眠的無休無止的嗡嗡聲,暖呼呼、甜絲絲的空氣,就連背貼著地這種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在折磨著他,使他心生出對某種超凡的幸福的難以遏製的渴望。這時,雲杉林裏有什麼東西突然窸窸窣窣動了起來,起初幸災樂禍地開心大笑,然後發出一陣洪亮的咕咕聲——“咕咕,咕咕”——那麼可怕,那麼清晰,那麼接近,那麼獨特,仿佛聽得到尖利的舌頭的摩擦聲和顫動聲……他渴望著卡嘉,希望並要求她此刻無論如何也必須把那種超凡的幸福一點不差地給他,這種感覺強烈地支配了他,他一躍而起,大步流星地匆匆走掉了,把索妮卡驚愕在了那兒。

這種對幸福的強烈渴望和要求,連同他頭頂的雲杉林裏猝然發出的清晰可怕、低沉洪亮的聲音,仿佛把這整個春日世界劈成了兩半,一個念頭突然闖進他的腦海——信不會來也不可能來了,莫斯科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或者眼看就要發生了,完了,死路一條了!

十五

回到宅邸,他在客廳裏的鏡子前站了一會兒。“她說得對,”他想道,“我的眼睛也許不是拜占庭式的,但肯定是瘋子的眼睛。還有這副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粗俗不堪的怪樣子,陰森黝黑的眉毛,又硬又黑的頭發,這不就像索妮卡說的,和馬鬃差不多嗎?”這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光著腳快步走動的重重的腳步聲。他覺得有點難為情,便轉過身去。

“少爺一定有心上人了吧,老照鏡子欣賞自己。”帕拉莎一邊親熱地跟他開著玩笑,一邊提著一壺沸騰的茶炊往陽台跑去。

“媽媽她找您來著。”她又說著,手一抬把茶炊放在擺好準備用茶的桌子上,隨後轉過身來,用敏銳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大家都知道了,都猜著了!”米佳思忖著,硬著頭皮問道:“她在哪兒?”

“在她房間裏。”

太陽已經繞過宅邸,跑到西邊的天上去了,半透明的陽光透過幾棵長滿針葉的丫杈掩蔽著陽台的鬆樹和冷杉照下來,樹下的衛矛叢也帶著完全像夏日一般的、上過釉似的光澤。桌布上灑滿針葉那細細的陰影和陽光的熱乎乎的光斑,泛著柔和的光亮。黃蜂在盛著白麵包的籃子上、雕花玻璃的果醬盤上和茶杯上麵盤旋——一派鄉村美好的夏日風光和既幸福又無憂無慮的生活景象。母親當然不會比別人更不了解他的處境,米佳想在母親出來之前先去找她,向她表明自己心裏根本沒有什麼沉重的心事。於是,他離開客廳,走進走廊,走廊通往米佳和媽媽的臥室,還有兩間阿尼雅和科斯佳夏天回來住的房間。走廊裏光線很暗,奧爾嘉·彼得羅芙娜的房間是刷成淺藍色的,整個房間擺滿了宅邸中最陳舊的家具——幾隻小衣櫥和五鬥櫃,一張大床、一個神龕——雖然有點兒擁擠,卻顯得整潔舒適,神龕前燃著一盞普通的燈,雖然他母親從來沒有表現出篤信宗教的樣子。在開著的窗戶外麵,中央林蔭道入口邊上的荒蕪的花壇上有一大片陰影,在那片陰影後麵,正對著房間的就是陽光普照、有著綠白相間的歡快景象的庭園。奧爾嘉·彼得羅芙娜是個身材高大、清瘦,皮膚黝黑,四十來歲的莊重婦人,她沒有理會眼前這番司空見慣的景象,而是戴著眼鏡,坐在窗邊的一把安樂椅上低著頭織毛線,她手中的毛線針在飛快地穿梭著。

“媽媽,你在找我嗎?”米佳在門前停下腳步問道。

“不,沒有。我隻是想看看你。現在除了吃午飯的時候,幾乎見不到你。”奧爾嘉·彼得羅芙娜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以一種和平常不一樣的、過於鎮定的口吻說道。

米佳想起了三月九日那天卡嘉曾說過她不知怎地有點怕他母親的事情,想起了她那句話中明顯包含著的令人高興的言外之意……他尷尬地咕噥道:“不過你……也許……有什麼事要對我說?”

“沒什麼事,隻是我覺得你最近這幾天好像有點悶悶不樂,”奧爾嘉·彼得羅芙娜說道,“或許你可以騎馬出去……比方說,到米謝爾斯基莊園去串個門……他們家有好幾個待嫁的姑娘。”她笑著加了一句,“再說,總的看來,我覺得這家人都相當不錯,挺有人緣的。”

“過幾天我一定會過去走一趟,”米佳勉強地答道。“現在咱們還是去喝茶吧,陽台上可舒服了……咱們可以到那兒再談。”他說道,深知母親頭腦敏捷,沉默寡言,不會再繼續這個無益的話題了。

他們在陽台上一直坐到太陽快要西沉的時候。喝過茶,母親一邊繼續織著毛線,一邊嘮著鄰居和家裏的事情,還談到了阿尼雅和科斯加——想想看吧,阿尼雅八月份又要補考!米佳聽著,有時也答上幾句,可自始至終覺得自己有點像就要離開莫斯科之前那樣的感覺——又是昏昏沉沉的,仿佛大病纏身一般。

這天傍晚,他在宅邸裏來回不停地踱了將近兩個鍾頭——穿過客廳、休息室、吸煙室和藏書室,一直走到藏書室裏朝著庭園的南窗前。客廳和休息室的窗戶上泛著鬆樹和冷杉的枝葉中間透過來的殘陽那柔和的紅光,聽得見聚集在下房邊上準備吃晚飯的雇農們的歡聲笑語。掛著一顆一動不動的玫瑰色星星的夜空那從容純藍的目光,穿過藏書室的窗戶凝視著房間之間的通道;這塊藍色畫布上描繪著槭樹那蒼翠的樹梢和庭園裏盛開著的冬雪般潔白的花海……他就這樣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地走著,完全不在乎家裏人會怎麼看了。他牙關緊咬,咬得頭都痛了起來。

十六

從這天起,他不去注意即將來臨的夏天在他周圍漸漸成就的眾多變化了。他看到了那些變化,甚至也感覺到了它們,但它們已經失去了各自的價值,它們給他帶來的欣喜隻不過是一種充滿痛苦的欣喜,萬物越美好,他就越痛苦。卡嘉已經完全使他鬼迷心竅了——現在卡嘉無所不在的感覺已經到了荒唐的地步,而每個新的日子的來臨都意味著一次更為可怕的證實——卡嘉不再為他,為米佳而存在了,現在她已經在外人的掌控之中,正在把她自己和她那原本應該僅屬於他米佳的愛情獻給別人,因此,世上的一切都開始顯得那麼多餘,那麼令人痛苦,而且,世上的一切越美好就越顯得多餘,越顯得令人痛苦。

夜裏,他幾乎無法入眠。這些月夜之魅簡直無與倫比。奶白色的庭園平靜地躺在那裏,太平靜了。夜鶯們受著進展緩慢的激情的煎熬,孜孜不倦地鳴囀著,用甜美優雅的歌聲比著看誰唱得更純正,更用心,更響亮。那輪矜持、嬌貴、慘白的月亮低低地掛在庭園的上空,身邊總伴隨著一小朵魅力無窮的風頭人物般的淡藍色浮雲。米佳是不拉窗簾睡覺的,庭園和月亮整夜都會在他的窗戶裏露著臉。每當他睜開眼睛,抬頭望著月亮的時候,就立刻會像著了魔似的在心裏叫出這個名字:“卡嘉!”這聲音如此喜悅,又如此痛苦,連他自己也覺得非常奇怪——月亮怎麼會讓他想起了卡嘉?可它的確讓他想起來了,讓他想起了一些事情,而且,更最令人吃驚的是,甚至還有點呼之欲出的感覺!不過,他大多時候是什麼也看不見的,這時,他對卡嘉的渴望、在莫斯科時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的回憶便強有力地攫住他的身心,他禁不住全身戰栗,陷入一種狂熱的興奮狀態之中,向主禱告——唉!可總是徒勞無益——讓她來到他的身邊,和她同床共枕,哪怕是在夢中也行……這個冬天,有一回他曾陪她去莫斯科大劇院聽索賓諾夫和夏裏亞賓列昂尼德·索賓諾夫(LeonidSobinov,1872—1934)是俄國著名的歌劇男高音歌唱家;費奧多爾·夏裏亞賓(FeodorChaliapin,1873—1938)是俄國男低音歌唱家。他們從一八九九年九月二十四日開始在莫斯科大劇院同台演出法國作曲家古諾(Gounod,1818—1893)的抒情歌劇《浮士德》,索賓諾夫扮演浮士德,夏裏亞賓扮演魔鬼。——譯者注演唱的《浮士德》。不知為什麼,那天晚上一切都顯得特別地令人愉快——他們身下那張著大口似的明亮的深淵,熱氣騰騰、芳香撲鼻的人海,滿是珠光寶氣服裝的一層層紅絲絨、金鑲邊的包廂,那個深淵上方閃著彩虹色的巨型枝形吊燈,那支隨著指揮的手勢從下方遠遠地流淌出來的序曲——時而震耳欲聾如惡魔,時而無限溫柔和憂傷:“從前,遙遠的圖勒有位善良的國王……”出自《浮士德》悲劇第一部中的“傍晚”,後半句是“……終生不渝地信守著他忠貞的愛情。”——譯者注散場之後,米佳在那個嚴寒的月夜把卡嘉送回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嘉一起待得比以往更遲,比以往更沉迷於那沒了感覺的親吻之中,還帶走了卡嘉夜裏紮頭發用的絲帶。現在,在這些痛苦的五月之夜,他已經到了隻要一想到他保存在書桌裏的那條絲帶就會擔心得要命的地步。

他白天睡覺,醒來後就騎馬到鎮上去,火車站和郵局都在這個鎮上。天氣一直很不錯。有時會下一陣小雨,暴風雨、傾盆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接著又是豔陽高照,在庭園、田野和森林裏不停地進行著快速感光的工作。庭園裏的樹已經不開花了,花兒已經開始凋零,但庭園很快就變得更加蒼翠繁茂了。現在,森林都被無數的鮮花和高草淹沒了,幽深的森林裏充滿了夜鶯和杜鵑的歌聲,仿佛在不停地召喚著他進入這綠色的精華之地。現在,光禿禿的田野已經不見了——都長滿了一片片色彩斑駁的莊稼的嫩苗。米佳一連好幾天都讓自己沉溺在這些森林和田野之中。

他覺得每天早晨都躑躅在陽台上或院子裏,眼巴巴地等著從郵局回來的管家或雇工有點太難為情了。再說,管家也好,雇工也好,他們不會總有時間來為了那點瑣事騎馬跑上八俄裏。於是,他開始親自騎馬到郵局去了。不過,每次回來時也隻能帶回一份奧勒爾的報紙或阿尼雅、科斯加寄來的一封信,他的痛苦漸漸變得幾乎無法忍受了。他策馬馳過的田野和森林都顯得那麼美,那麼幸福,他覺得壓抑得連胸口都在隱隱作痛了。

有一回,他在臨近傍晚的時候騎馬從郵局往回走,途中穿過鄰近的一座荒廢了的莊園,這莊園坐落在一個和周圍的樺樹林連成一片的很舊的大庭園中間。他沿著這莊園裏農夫們稱之為“節日景觀大道”的中央林蔭道信馬由韁,道旁聳立著兩排黑乎乎的巨大雲杉。林蔭道很寬敞,莊嚴得有點陰森森的感覺,路上鋪著厚厚的一層滑溜溜的紅褐色針葉,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古舊的宅邸。太陽漸漸西沉到庭園和森林左後方去了,那通紅的、幹燥的、寧靜的陽光穿過樹幹的下部,斜照著這條通道,鋪滿針葉的通道一片金光閃閃;萬籟俱寂,隻有夜鶯鳴囀著從大庭園的這頭飛到那頭,雲杉、宅邸四周叢生的茉莉花都散發著馥鬱的香氣……在這片天地中,米佳感到了如此莫大的喜悅(屬於別人的,一種保持著原樣的喜悅),而且,他看到茉莉花叢中的那個巨大而破舊的陽台上突然出現了已是他年輕妻子的卡嘉,這景象清晰得如此可怕,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驟然變得死一樣煞白,於是,他堅定地大聲說了一句話,話音回蕩在整條林蔭道上:“要是過一個禮拜還沒有信來,我就開槍自殺!”

十七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正餐後,他坐在陽台上,把一本書放在膝蓋上,眼睛望著蓋有印記的書頁,神情茫然地想著:“要不要去郵局呢?”

天氣很熱。白蝴蝶成雙成對地在熱草地上,在衛矛叢那上過釉似的光亮上盤旋追逐著。他望著這些蝴蝶,又一次問自己:“是去呢,還是結束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再也不去了?”

這時,管家騎著一匹公馬從小山背後來到了門口。他朝陽台上瞥了一眼,便徑直走了過來。來到跟前,他勒住馬,說道:“早上好啊!還在看書?”

他麵帶笑容地四下看了看。

“媽媽她正睡著?”他輕聲問道。

“我想她是睡了,”米佳答道,“有事嗎?”

管家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鄭重地說:“少爺,俺沒有討厭書本的意思,可一個大男人應該明白什麼時候幹什麼事。您幹嗎活得像個苦行僧一樣?咱這兒還少了大姑娘小媳婦不成?”

米佳低下頭看著書本,沒有理他。

“你上哪兒去了?”他問道,頭也沒抬。

“到郵局去了,”管家說道,“果然不出所料,一封信也沒有,隻有這份報紙。”

“為什麼說是‘果然不出所料’?”

“因為……就是說那人還在寫,還沒寫完呢!”管家帶著嘲弄的口吻粗魯地答道,米佳不接他開的話茬,他生氣了。

“隨您的便。”他說著,伸手把報紙遞給米佳,策馬揚長而去。

“我一定要開槍自殺!”米佳毅然決然地想道,眼睛盯著書本,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十八

當然,米佳心裏明白,世上可以想象到的最殘酷、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開槍自殺,擊碎自己的腦殼,在刹那之間中斷這顆年輕健康的心髒的跳動,使思想和感情突然中斷,變聾,變瞎,從這個美好得難以言傳的世界(它直至今日方才將自己全部展現在他麵前)裏消失掉,突如其來地、而且永遠地被剝奪了一切應有的生活,這生活裏有卡嘉,有即將來臨的夏日,這夏日裏有藍天,白雲,驕陽,暖風,莊稼,鄉村,村落,村姑,母親,莊園,阿尼雅,科斯加,舊雜誌裏的詩篇,還有外麵的某個地方——塞瓦斯托波爾,拜達爾山口,滿山遍野都是鬆樹和山毛櫸的熱烘烘的淡紫色山地,白得令人目眩、悶得令人窒息的公路,利瓦吉亞宮和阿盧普卡宮的花園塞瓦斯托波爾(Sevastopol)是位於克裏米亞半島西南岸(但並不屬克裏米亞自治共和國管轄)的港灣都市,麵對黑海,是烏克蘭重要的港口城市;拜達爾山口(BaidarGates)是克裏米亞山地上的拜達爾穀地通往黑海海岸的必經之路;雅爾塔塞瓦斯托波爾公路穿過拜達爾山口;利瓦吉亞宮意為“綠茵上的宮殿”,是位於雅爾塔的沙皇行宮,宮殿前的利瓦吉亞花園是座皇家花園,一九四五年美、英、蘇三國首腦的雅爾塔會議(又稱克裏米亞會議)就是在這裏舉行的;阿盧普卡宮是帝俄時代市政官米哈伊爾·沃龍佑夫伯爵的豪華宮殿,現在是烏克蘭克裏米亞的療養勝地。——譯者注,波光粼粼的海邊的灼熱的沙子,曬得黑黝黝的孩童,曬得黑黝黝的、洗著海水浴的女人——那裏麵又有卡嘉,她身穿白色的連衣裙,坐在太陽傘下的圓卵石上,身邊就起伏著波光炫目的、讓人不知不覺地露出莫名的歡顏的海浪……

他心裏都明白,可又能怎麼樣呢?他怎樣才能擺脫這個萬物越美好就越令人痛苦、越難以忍受的惡性循環呢?即使擺脫了它又能上哪兒去呢?世上的這種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幸福,這種少了某種絕對必要的東西的幸福——這一點,正是這一點令人難以忍受。

早上每次醒來的時候,他第一個看到的是那充滿歡樂的太陽,第一次聽到的是村裏的教堂那從孩提時代就耳熟的歡快而洪亮的鍾聲,那教堂就在露珠紛披、濃蔭如蓋、熠熠生輝、鳥語花香的庭園後麵;連黃黃的牆紙也顯得歡樂和親切,這沒有換過的牆紙在他年幼時就泛著黃光。但是,一個念頭立刻就使他驚嚇得愣怔在那兒:“卡嘉!”朝陽中閃現著她青春的活力,庭園的清新空氣裏也搖曳著她美麗優雅的形象;他的祖先傳下來的牆紙要求她和米佳一起分享這一切寶貴而質樸的遺物,一起生活在他的祖祖輩輩生於斯死於斯的這座莊園中、這幢宅邸裏。於是,米佳就會掀開被子,隻穿著敞著領口的長睡衣跳下床來,兩條長腿瘦瘦的,卻十分健康,朝氣蓬勃,帶著被窩裏的溫暖;他會飛快地拉開寫字台的抽屜,抓起那張珍藏的照片,茫然若呆地盯著它,眼神既如饑似渴又不知所措。她的全部魅力,全部優雅,少女、女性身上的那種不可言喻的光彩誘人的東西,都體現在她那有點像蛇似的腦袋上,在她的發型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而同時又天真無邪的目光裏!然而,這目光卻謎一般高深莫測,帶著勢不可擋的歡樂的沉默。這曾經向他展現出如此難以形容的幸福生活但又如此無恥而恐怖地欺騙了他的目光,顯得那麼親近又那麼疏遠,而今,也許永遠是陌生的了——這讓他怎麼能經受得了呢?

那天傍晚,他從郵局出來,騎馬經過沙霍夫斯科耶,穿過那座古舊、荒廢了的莊園的黑乎乎的雲杉林蔭道的時候,他發出的那聲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呼喊不折不扣地表明他已經心力交瘁到了極點……他騎在馬上望著郵局的窗口,等著郵差徒然地翻查一堆報紙和信件時,聽到身後有一列火車進站的隆隆聲,那響聲和火車頭的煤煙味使他沉浸在庫爾斯克車站和莫斯科的幸福回憶之中。他從郵局出來,騎馬經過村莊的時候,在每一個走在他前麵的身材嬌小的農家姑娘身上,從她扭胯的姿勢中,他都感受到了某種驚人的卡嘉的韻味。他走到村莊外的田野裏的時候,迎麵有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疾駛而過,他看見兩頂帽子閃過他的身邊,其中一頂是女式的,他差點喊了出來:“卡嘉!”田埂上的白花刹那間讓他聯想到了她的白手套,藍色的耳狀報春花讓他聯想到了她的麵紗的顏色……他在夕陽的餘暉中騎馬走進沙霍夫斯科耶的時候,雲杉幹爽、甘甜的清香和茉莉花濃鬱的芬芳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夏天了,有人也曾在這個絢麗可愛的莊園裏度過遠古的夏日;他不禁掃了一眼林蔭道上那金紅色的暮光,林蔭道深處薄暮蔭翳的那幢宅邸,突然看見渾身煥發出女性魅力的卡嘉正款款地步下陽台,走進庭園裏,這景象真切得就像他看到的這幢宅邸本身和茉莉花一樣。他的腦海裏早已沒有了那個形象逼真的卡嘉,她顯得一天比一天更不同凡響,一天比一天更容光煥發了。不過,那天傍晚的她顯得如此熱情,如此充滿勝利的歡欣,米佳受到的驚嚇比那天中午杜鵑在他的頭頂突然叫起來的時候更嚴重了。

十九

他不再往郵局跑了,他以一種自暴自棄和竭盡全力的意誌強迫自己放棄這種奔波。他也不再給卡嘉寫信了。他已經試過所有該試的,寫過所有該寫的了——狂熱地申明他的愛是世界上從未有過的;低三下四地乞求她的愛,哪怕成為他的“朋友”也行;昧著良心誆騙她說自己病得多重,多麼艱難地躺在病床上寫信,目的是想哪怕能使她心生憐憫,哪怕能多少理睬他一下;甚至還帶著恐嚇的口吻暗示說,看起來隻有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離開人世,讓卡嘉和他的“那些更幸運的情敵們”得到解脫……他已經不再寫信,不再企盼回音,竭盡全力強迫自己不再去期待任何事情了(可心中還是暗暗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在假裝完全不在乎而騙過了命運之神或者已經真正變得不在乎的時候會有信來),他千方百計不去想卡嘉,千方百計擺脫她的桎梏,因此,他又看起書來,有什麼就看什麼,又和管家一起到鄰近的村子裏去辦一些和莊園有關的事,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道:“無所謂了,聽天由命吧!”

後來,有一天他和管家駕著那輛輕便的敞篷馬車從一個小農莊回家,馬車和平時一樣疾駛著。兩個人都跨坐在車凳上,管家坐在前麵趕車,米佳坐在後麵,路麵坑坑窪窪,兩個人都顛得東倒西歪的,尤其是米佳,他一直緊緊地抓住坐墊,一會兒看看管家那紅紅的脖頸,一會兒看看眼前跳動著的田野。快到家的時候,管家放下韁繩,讓馬顛跑著,他自己則卷起煙卷來;他安閑自得地笑著,一邊打量著打開的煙荷包裏邊,一邊說道:“少爺,即使那天您認為俺冒犯了您,那也不頂用的。難道俺和您說的不是大實話麼?俺沒有討厭書本的意思,可為啥不能少花點時間看書呢?書本又不會長腿跑掉,一個大男人應該明白什麼時候幹什麼事。”

米佳臉紅了一下,隨後勉強地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難為情地笑了笑,用一種出乎管家意料的口吻答道:“可眼下也沒有合適的……”

“怎麼會呢?”管家說道,“大姑娘小媳婦有的是!”

“姑娘們不過是在逗你玩罷了,”米佳答道,盡可能地裝得跟管家說話的腔調一樣,“想找大姑娘可沒什麼指望。”

“她們不是逗您玩,隻不過您沒學會怎麼擺弄她們。”管家換上了一種教訓的口吻說道,“再說,您又舍不得花錢。空袋子可立不起來哦。”

“隻要事情辦得利索,我可不是個吝嗇鬼。”米佳突然厚著臉皮答道。

“隻要您不怕花錢,事情就好辦。”管家說著,點著了他的卷煙,他又換上了一種有點委屈的腔調,“俺可不是在乎您的盧布,也不是在乎您的賞賜,不過是想讓您開心點。每次瞧見少爺,少爺總是一副心煩得快哭的樣子坐在那裏!俺自己尋思:‘不行,可不能讓他這樣下去。’俺向來不是都把東家放在心上的麼?俺到你們家已經快兩個年頭了,哦,謝天謝地,無論是您,還是太太,從來沒有說過俺一句不是。要是換別人,得,東家的牲口他才不放在心上呢!喂飽了?——挺好,沒喂飽?——哼,去它的。俺可不是這樣。俺把牲口看得比什麼都要緊。俺對夥計們說:你們待俺咋地都行,可牲口就得給俺喂好!”

米佳已經在想管家準是喝醉了,可管家突然沒了受了委屈之後的誠懇樣,他用探詢的目光斜乜了米佳一眼,說道:“那咱這兒還有誰比得上阿蓮卡?這娘兒們小巧玲瓏,夠騷又夠勁兒,還年輕,男人又上礦裏去了……當然,多少也得給她點什麼。不用多,連說帶做全下來也就花上五個盧布吧。比如說,花一個盧布帶她撮一頓,兩個來盧布交到她手裏。俺就隻要點煙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