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係故裏
意為旱峪,原譯為《蘇霍多爾》或《故園》。
一
娜塔利婭對達萊迪爾的那份愛慕與眷戀,一直令我們十分好奇。
她和我們的爸爸吮吸過同一個乳房的奶,在同一間屋子長大,是爸爸的同乳姐妹。她在盧涅沃與我們共同生活了整整八年,我們待她為親人,視她為家庭的一員,從沒有拿她當奴隸或家奴來使喚。用她自己的話說,這八年她是從達萊迪爾過來度假享清福的,八年裏她可以躲得達萊迪爾遠遠的,不用去受老家的人要她受的那些個罪。但有一句俗語說得好,“狼心如鐵縱百喂,眼向樹林終不改可理解為:葉落歸根。”。她剛把我們一個個撫養大,又再次返回了達萊迪爾。
兒時和她說過的某些話語我迄今仍能記憶猶新:
“你是個孤兒,對吧,娜塔利婭?”
“不錯,我跟老爺一樣,自小就孤苦伶仃的。很遺憾,你們的祖母——安娜·格裏戈裏亞芙娜——過早地撒手人寰。我的爸爸媽媽去世的也很早。”
“那麼,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們那麼早就死了呢?”
“死神來了,就把他們帶走了。”“說正經的,為什麼那麼早?”
“這都是上帝的意願呀!因為我的爹爹犯了點過失,老爺就送他去充軍,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而我娘呢,她過早離世全都是被老爺們的那些個火雞害的。當然,如今這些事情我都不記得了,當時我還那麼小怎麼能記得呢,不過是聽莊園裏的家仆們說起過罷了:他們說,我娘是專門養雞的,她要照看一大群小火雞。有一天,一場大冰雹鋪天蓋地落在牧場上,一股腦地砸在小雞身上,統統給砸死了,一隻也沒剩下……她拚命地跑往牧場,一看到眼前的慘景,當場就嚇得靈魂出了竅——給嚇死了。”
“那你為什麼沒有嫁人呢?”
“啊,因為我的新郎還沒有長大成人。”
“得了,你就別逗我了,到底是為什麼?”
“他們說是因為女主人,也就是你們的姑母,不準許我嫁人。所以我這個罪孽深重的人就留下來當貴族老小姐,再也沒有嫁出去。”
“行了,快打住吧,你算哪門子貴族小姐?”
“當然,我是正經八百的貴族小姐呢!”娜塔利婭譏笑著回答說,一麵用黝黑幹癟的手抹了抹嘴唇,嘴角的皺紋清晰可見,“的確不錯,我可是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的乳妹,也是你們的二姑媽呀……”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在家裏聽到有關達萊迪爾的事情就越來越多,而我們也聽得愈發專心。之前的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變得愈來愈清晰,一個念頭也更加強烈,那就是達萊迪爾的陌生而別具一格的生活在我們眼前輪廓愈發分明,活靈活現,猶如親臨其境一般。畢竟娜塔利婭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和我們的父親過著完全一樣的生活,我們怎能不相信她確實與我們有著血緣關係——我們都具有古老的赫盧肖夫家族的高貴血統呢?但是,事實也的確如此,不正是那些地主貴族階層的人驅逐她的父親並把他送去當兵,不正是他們讓她的母親在目睹那些死火雞的時候感到極度恐懼而致使她心髒停止跳動的嗎?
“對,一點沒錯兒,”娜塔利婭說,“出了這麼大的禍事,是上天要亡她啊,怎麼能不嚇死呢。就算不死,老爺也會把她草草發配到莫紮伊當時的流放地,現為西伯利亞的一個城市。去的!”
後來我們了解到一些有關達萊迪爾的更加離奇古怪的事情。我們聽說若論樸素務實,古道熱腸“普天下沒有任何人”能與達萊迪爾的地主們相比肩,但我們還聽說也沒有任何人比他們更血氣方剛,易於衝動。我們還聽說古老的達萊迪爾莊園宅第昏暗而陰鬱,我們祖父輩裏有一個名叫彼得·基裏洛維奇的人,他精神失常了,就是在宅邸裏被他的畜生兒子格爾瓦西加給謀殺死的,他兒子是我們父親的朋友也是娜塔利婭的堂兄弟。我們聽說多年之前我們的托尼婭姑媽也精神失常了——是因為一段不幸福的愛情——她一直住在一個老農的簡陋小屋裏,緊挨著達萊迪爾莊園裏貧窮人家住的房子,精神恍惚、心醉神迷地在一架鋼琴上彈奏蘇格蘭舞曲,那鋼琴因年久破舊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和刺耳的丁零當啷聲。我們還聽說娜塔利婭也曾鬼迷心竅,不能自拔,當她還是少女時便用一輩子的青春愛上我們已故的叔叔——彼得·彼得羅維奇,但後來,他把她趕走了,把她打發到一個名為Soshki的農莊。我們對達萊迪爾的狂熱癡迷、心馳神往、想入非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對我們而言達萊迪爾絕對是往昔時光一座史詩般的紀念碑。可是對於娜塔利婭那意味著什麼呢?有一次,她好似想起了什麼心事,用一種無限苦澀辛酸的口吻說道,“上帝慈悲!達萊迪爾老家的人坐在餐桌旁吃飯時,還經常不離一隻韃靼人的長鞭!想起來我就心驚肉跳。”
“你是說他們拿著馬鞭?”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她說。
“可是,為什麼要拿著馬鞭?”
“萬一打起架來好派上用場。”
“在達萊迪爾人們經常發生爭執嗎?”
“上帝啊,寬恕他們吧!他們沒有一天不吵架的。一個個都火爆性子,血氣方剛,簡直就跟火藥桶沒什麼兩樣。”
每當我們聽到這種話,我們都聽得全神貫注,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期間不斷地交換著興奮的眼神。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在腦海中構想那巨大的花園,巨大的莊園,橡樹原木拚的牆壁,支撐著沉甸甸的茅草屋頂,因年長日久已經發黑,無不活靈活現地呈現於腦際。我們還想象著:在宅第客廳裏,大家圍坐在餐桌旁,邊吃邊把骨頭扔到地板上喂獵狗,不時地拿眼睛斜覷著對方——每個人腿上都挎著一隻鞭子。我們幻想著那美妙的時光——自己若能在達萊迪爾長大,我們就餐時腿上也會挎著長鞭。當然了,我們心裏清楚,娜塔利婭回憶起那些長鞭時不會有絲毫快樂。盡管如此,她還是離開盧涅沃回到達萊迪爾,那個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令她憂鬱不快的地方。她在那座宅第裏沒有屬於自己的一磚片瓦,沒有任何親人,而且她現在已不再侍奉她的以前的女主人——托尼婭姑媽,而是侍奉已故的彼得·彼得羅維奇的遺孀——克拉芙季婭·馬爾科芙娜。可是,離開了莊園,離開了莊園宅第娜塔利婭似乎就活不下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是習慣了罷了。”她低聲下氣地說道,“老話說:針走到哪兒,線就隻好跟到哪兒。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呀。”
對達萊迪爾如此眷戀的又豈止娜塔莉婭一個人!天哪,曾經在達萊迪爾居住過的人們,他們對往昔舊事是多麼的狂熱癡迷,對那裏生活是多麼的熾熱崇拜呀。托尼婭姑媽年老體衰,窮困潦倒,住在一個窩棚裏。達萊迪爾剝奪了她的幸福和心靈的健全甚至剝奪了她作為人的尊嚴。即便如此,當我父親苦口婆心地勸她離開小屋到盧涅沃去居住時,她竟斷然拒絕了。
“我寧願上山去鑿石。”
父親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對於他來說,世上根本不會有任何東西令他牽腸掛肚地眷戀的。不過在他敘述達萊迪爾時我們能感受到他話語間的深深的憂思。多年之前,他離開那裏移居到盧涅沃——我們的姑婆奧爾加·基裏洛芙娜的農莊。但是,他直到生命結束時都在不停地感慨萬千地說:“世上隻剩下一個赫盧肖夫家族的人了,隻剩下一個了,而他確沒有住在達萊迪爾!”
誠然,每次發完這番感慨之後,他都會深深地陷入沉思,透過窗戶凝望著那一片片的田野,然後從牆上取下那把吉他彈著,臉上忽然露出一絲冷笑。
“是的,達萊迪爾的確是個好地方,可現在那裏被折騰得一團糟,見他媽的鬼吧!”
他總會加上這麼一句,語氣跟他之前說的那番話一樣真誠。
但即便如此,他有著一顆達萊迪爾靈魂——一顆遠非懷舊的力量可以估量的靈魂,西伯利亞的大草原的力量和那裏缺乏活力的、呆滯的生活方式,那種古老的、根深蒂固的家族的意識融入每一個村落,甚至是那些世襲的家奴和達萊迪爾的莊園。誠然,我們赫盧肖夫家族具有曆史悠久的高貴的貴族血統,六冊厚厚的家譜上記載的赫盧肖夫的世世代代,在我們眾多富有傳奇色彩祖先中,有許多是具有古老的立陶宛和韃靼王公貴族血統的名門顯貴。然而自古以來,在赫盧肖夫家的血液中也羼雜有家奴和農奴的血液。是誰給予了彼得·基裏洛維奇爺爺生命?有關這個問題的傳言眾說紛紜,各執一詞。又是哪一個生養了格爾瓦西加,就是謀害彼得·基裏洛維奇爺爺的凶手?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正是彼得·基裏洛維奇他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致使我們的父親和我們的叔父在人品上有著如此大的差別?對於這個問題的說辭也同樣各執一詞。而父親的“乳妹”是娜塔利婭,而他與格爾瓦西加又是共患難的生死與共的至交。赫盧肖夫家族早就該承認與家仆和莊上的村民的血緣關係了。
長久以來,達萊迪爾對我和妹妹有極大的誘惑力,像著了魔一般迷戀這座年深日久的古莊園。那裏的家奴、農奴,貴族,村莊,以及那裏的莊園宅第構成一個家庭。我們的祖先是一家之長,他們掌管一切,這種傳統代代相傳,而且甚至在子嗣後代這種情愫依然維係這麼長久。一個家族的生活源遠流長,同宗同脈,同一個族姓,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神秘離奇,經常聽起來極其可怕,駭人聽聞。然而正由於它曆史悠久,神秘莫測,再加上有許多關於它的荒誕古怪的傳說,達萊迪爾也是富有魅力的。
在達萊迪爾,無論是有文字記載的家史和古代文獻還是其他古跡,並不比巴什基裏亞草原上別的遊牧部落豐富多少。在俄羅斯這個古老的國度,民間傳說取代了史料記載。而那些古老的傳說或民謠是腐蝕斯拉夫人靈魂的毒酒!我們家從前的家仆都是放浪形骸、情欲燃燒的懶漢,都是遊手好閑者狂想家——除了在我們的莊園他們上哪去找這種愉悅快樂的恬靜與安寧。如今達萊迪爾僅存的貴族代表人物就隻剩下我們的父親了。我們開始牙牙學語時,說的是達萊迪爾的那種語言。感動我們幼小心靈的第一個故事、和最初的歌謠,也是講述達萊迪爾的故事、詠唱達萊迪爾的歌謠,是娜塔利婭、是父親講給我們、唱給我們聽的。世上還有誰能以父親的那種方式歌唱呢?他的那些歌都是之前從家仆們那裏學來的,他的歌聲悠閑自若,無憂無慮,夾著縷縷哀思,一往情深,又如怨如訴。他歌唱“我那深情的、假裝正經的情人”時,是那樣動人!論給我們講述故事,又有誰比得上娜塔利婭呢?對我們而言,有誰比住在達萊迪爾農夫們更親切呢?
長久以來,赫盧肖夫家族的人們便以口角爭吵不斷而遠近聞名,就像任何長期比鄰而居的一樣,都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還是在我們小的時候在達萊迪爾和盧涅沃之間就曾發生過類似的爭執,以至於有十多年父親不曾邁進他自家莊園的門檻一次。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小的時候沒有到過達萊迪爾的原因所在了;我們隻去過一次,而且那一次還是在前往紮頓斯克時路過的。但那時,夢境常比清醒時見到的東西逼真,活靈活現得多。我們對那個漫長夏日的記憶朦朧、模糊,但卻像在腦海中紮下根一樣難以忘懷,那波浪起伏的田野,那河流沿岸的公路,其景色無不令我們如癡如醉——到處可見棵棵樹心已空的白柳樹,依舊枝繁葉茂,讓人嘖嘖稱奇。我們還記得其中一顆柳樹上築著一個蜂巢,柳樹遠離道路,長在莊稼地裏,興許是遵從了上帝的意願,這蜂巢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絕佳的所在;我們還記得在一段長長的高坡下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曲形輪廓,那是片一望無垠光禿禿的莊園公地,在公地上可以凝望卑微的農夫的沒有煙囪的茅舍;我們迄今難以忘懷茅舍後麵遍布岩石的溝壑的傷感酸楚的景象,在溝塹的底部,到處是泛著白光的卵石以及岩屑。第一樁令我們驚恐萬狀事件也與他有關——格爾瓦西加謀殺了爺爺。無論何時我們聽到有人講起這宗謀殺案,我們便會終日不斷地懸想著漸漸遁向遠方的黃色溪穀:幹完那邪惡、殘忍的勾當之後格爾瓦西加就是順著這一條條溪穀倉皇逃走的,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跡,“像一把鑰匙沉入海底”。
與那些家仆相比,農夫們總會有諸般理由造訪盧涅沃;他們經常前來索要更多的土地。不過,他們也會到我們家來,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他們常會向我們的父親深深地鞠上一躬,再吻吻他的手;而後,他們頭發顫動著,親密地與他相互吻吻麵頰,之後再吻娜塔利婭,最後會吻到我們的嘴唇。他們來時也常會帶些禮物,比如蜂蜜啦,雞蛋啦,繡花毛巾啦什麼的。因為我們也在田園裏長大,而且對氣味很敏感,就像渴望聽到那些歌唱和傳說故事一樣我們也非常渴望他們的到來。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們在吻達萊迪爾莊園來的人時,他們身上的那股特別的好聞的氣息——有幾分像大麻的氣味。我們也同樣難以忘懷他們帶來的禮物是怎樣散發著濃鬱的大草原上古老農莊的氣息——蜂蜜散發著蕎麥花的芬芳的香氣和腐爛的橡樹上的蜂巢的氣息,毛巾沾有淳樸的鄉間儲藏室和祖輩時建成的沒有煙囪的茅屋的氣味。達萊迪爾的農夫們不會給我們講故事。可是,那時他們又有什麼能講的呢!對他們而言甚至根本不存在什麼傳奇故事。他們的墳墓不會刻下名字,他們的生活彼此一般無二——貧瘠質樸,生命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他們終日操勞的唯一目的就是維持生計,用最直白的話講就是為了糊口的麵包。他們在幹涸多年遍布岩石的卡緬卡河床上挖建池塘;但最終那些池塘也沒能指望得上——池塘幹涸了。他們為自己修建住所;可是他們的住宅在這個世上卻存在不了多久:隻要濺出一丁點火星,整個房屋即刻化為灰燼……那麼,既然如此,那我們為什麼甚至還對那光禿禿的牧場,那些個茅屋和溪穀,以及已然毀壞,殘垣斷壁的達萊迪爾莊園如此感興趣呢?
二
我們直到十五六歲時才有機會踏上那片達萊迪爾莊園的土地——這孕育了娜塔莉婭的心靈世界並支配了她整個一生的故鄉,我們早已如雷貫耳的那片莊園。
此行的情景我記憶猶新,仿佛就發生在昨日一般。我們傍晚前抵達達萊迪爾時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刹那間雷聲隆隆、振聾發聵,電光熠熠、宛如火蛇,耀眼奪目。一團團凝重的深紫色暴風雲翻騰著朝西北疾馳而去,盛氣淩人地遮蔽了半個天空。在那塊威嚴的巨大烏雲的襯托下一片片平坦的綠油油的麥田輪廓清晰,黯然沉悶,毫無生氣;大道上稀稀落落地長了濕漉漉的雜草,色澤鮮豔,格外嬌嫩,蒼翠欲滴。那些被雨淋得周身濕透了的馬兒,驟然間顯得瘦了許多,四蹄撲通撲通地踩在青灰色的泥漿中行進著,揚起的馬掌閃閃發亮,馬車轔轔地在泥水中行駛著……忽然間,就在大路拐進達萊迪爾的彎道旁,在高高的、濕淋淋的黑麥叢中有一個特別古怪的身影,也辨不清是個老頭兒還是個老婆兒。這個人身材高大,身穿睡袍,頭戴一頂皺巴巴的破帽子,正用一根細樹枝不停地抽打著一頭花斑色的無角母牛。當車子駛近些時,老人更來勁了,益發用力地抽打母牛,終於母牛笨頭笨腦地,甩動著尾巴竄出麥田衝到路上。這時,我們才看明白這人是一位老婦人。她嘴裏不停地在吆喝著什麼,向我們的馬車走來,一走到我們跟前,衝我們揚起她那張蒼白的臉。我們驚恐地望著那雙瘋狂的黑眼睛,同她互吻一番,她的筆挺的涼冰冰的鼻子碰到我們的臉,一股濃烈的農家茅草屋的氣息從她身上直撲過來。莫非這就是那個女巫巴巴雅戈俄國童話裏的女妖,她騎著掃帚,可從煙筒進入人家裏,專吃小孩。嗎?可是,在這個老婦人頭上卻豎著一頂高高的帽子,是用髒兮兮的碎布縫製的,她赤條條的身上隻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睡袍,袍子下身直到腰部都濕透了,上身已破爛得襤褸不堪,掩不住她瘦骨嶙峋的胸脯。她衝著我們大呼小叫,仿佛我們都是些聾子,又好像是想要激怒我們,同我們大吵一番。正是聽到了她的尖叫,我們才弄清楚眼前的這老婦人非旁人:她正是我們的托尼婭姑媽。
克拉芙季婭·瑪爾科芙娜正坐在有兩道寬門廊的宅第內,倚著一扇敞開的窗戶旁編織著一隻線襪,不時地將眼鏡往額頭上一推,舉目凝望已同庭院融成一片的牧場,她長得又矮又胖,臉上有一顆花白的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了朝氣,看見了我們的馬車,也高聲喊了起來,但她的聲音明快悅耳,像貴族學校的女學生那樣熱情洋溢。娜塔利婭站在門廊的右側,深深地向我們鞠了一躬,以示問候,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她看上去比以往還要瘦小,皮膚比以往更加黝黑,腳上穿著一雙樹皮編成的拖鞋,身穿紅色的羊毛裙,灰色襯衫的領口低低的,露出黝黑的,布滿皺紋的脖子。我瞥了一眼她那黝黑的脖子,掃了一眼那細長的鎖骨,又望了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倦怠,充滿憂鬱……我記得自己當時心裏是這樣想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很久以前和我們的父親一塊長大,但她卻出現在這裏……然而歲月匆匆,景物全非,當年祖父的橡木宅第,幾經火災之後,古老的大花園裏,現在隻剩下這樣一副難看的景象了,在叢生的灌木中,夾雜著幾株白樺和白楊,而當年鱗次櫛比的仆人室和下房,現在僅餘下一幢木屋、一座倉庫和一間淹沒在苦艾和野莧中的、泥抹的儲藏室和冰窖了,而且冰窖裏已長滿苦艾和克菜……”
茶炊端上來了,室內彌漫著濃鬱的茶香。大人們相互問長問短敘起了家常,從一個曆經百年滄桑儲藏櫃取出了像什麼盛果醬的小巧玲瓏的水晶瓶了,又擺上了金茶匙——這些茶匙因年長歲久已經被磨得相當薄了,看上去就好像一片片薄薄楓樹葉子,還拿出了專為款待客人而保藏的小甜麵包圈,許是放得久了麵包圈已經發幹。大人們天南地北地促膝談心……積怨多年之後,一朝摒棄前嫌,相互諒解,自然格外親熱,總有說不完的話……趁他們談意正濃之際,我們便起身出來,穿過一間間漸漸暗下來的房間,去尋找通往果園的涼台,穿過一間間漸漸暗下來的房間,去尋找通往果園的涼台。
在那些空蕩蕩的、低矮的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還都是照著先輩時代的樣子布置的,在他們居住過的房間裏都有連成一體殘餘的圓木,所有的物品都簡單而粗糙,皆因年代久遠而發黑了。在仆人室,房角裏聳立著一尊黑黝黝斯摩棱斯克斯摩棱斯克,俄羅斯歐洲部分西部城市,位於第聶伯河畔,近白俄羅斯邊境,一九九年人口三十四萬六千。聖徒麥爾庫裏伊麥爾庫裏伊在希臘神話中稱赫爾墨斯,是眾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在羅馬神話中稱墨立利,掌管商業,交通,畜牧,競技,演說以及欺詐,盜竊。他行走如飛,多才多藝,傳說首創字母,數字,天文學,體育運動,發明古代的豎琴,並把種植橄欖樹的技術傳授人類。在東正教中稱麥爾庫裏伊,被奉為保護神。的巨像,斯摩棱斯克古老的大教堂的祭台上供著的那雙鐵打的平底鞋和頭盔,就是這位聖徒的。我們曾聽到過這樣一個傳說:墨丘利(麥爾庫裏伊)出身貴族,他應指路女神的籲請,前去把斯摩棱斯克地區從財靶人的手裏解救出來。他在擊潰財靶人之後,睡著了,仇人乘機砍掉了他的頭顱。他便提著自己的首級走到城門口,以便把他的遭遇告訴……
望著這尊蘇茲達爾俄古城,自一二四年已有記載,十二世紀至十四世紀先後為羅斯托夫蘇茲達爾公國和蘇茲達爾公國首都;是著名的聖母聖誕大教堂及葉菲米耶夫救世主修道院等好幾座修道院的所在地。出品的無頭巨像,隻見他一手提著一個戴有頭盔的發青的死人腦袋,一手托著指路女神的聖母像,叫人不寒而栗。據他們說,這幅畫被爺爺視為掌上明珠,在多起極其可怕的大火中,它都沒有化為灰燼,隻是出現了裂縫;後來人們給這幅畫裝上了厚實的銀質畫框,並珍藏起來,在畫的背麵按舊時的成規鐫刻著赫盧肖夫家族的家譜。好像是為了與之和諧在兩扇沉甸甸的低端和頂端各有兩個沉重的鐵門閂。大廳的地板非常寬大、黯淡、光滑,而所有的窗戶均很小,窗框可以向上推上去。我們穿過大廳,赫盧肖夫家族的人們便是在這樣的大廳裏隨身帶著韃靼人的長鞭,坐在餐桌旁就餐的,而後我們來到了客廳。就在這裏,在通往台階的門對麵就是原來擺放那架舊鋼琴的地方,就是托尼婭姑媽愛上那個名叫沃伊特凱維奇的軍官——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同誌的時候彈奏過的那架鋼琴。再向前走就是兩扇敞開的大門可進入角落一間臥房——是爺爺曾經居住的地方。
晚間光線晦暗。我們經過花園周邊時發現樹木已被砍掉了,再走過銀色的白楊樹林,和隻剩下半個屋頂的脫穀板棚,頭頂上的暴風雲電光閃閃,越來越強,一刹那間,照亮了如層山疊嶂般玫瑰金色的翻滾的雲團……很顯然,暴風雨並沒有襲擊特羅申森林,從果園望去,可看到遠處天際黑沉沉的一大片,在道道峽穀的斜上方。從遠處飄來陣陣幹燥的、溫暖的橡樹氣息,摻雜著青枝綠葉的草木的氣息,潮濕的柔風輕撫著聳立在林蔭道兩側的白樺樹的樹梢,飄過高高的蕁麻叢、高高的野草叢,飄向台階旁的灌木叢。沉寂幽靜的夜晚,萬籟俱靜的大草原,夜靜更闌的偏僻的森林地帶,所有的一切都極富俄羅斯情調。
“茶點好了,請用吧。”一個輕柔的聲音對我們喊道。
是她,娜塔利婭——所有這裏生活的參與者、見證者同時也是主要的敘述者。在她身後是她的女主人,神情專注地瞪著一雙神經錯亂的眼睛,微微地弓著身子,謹小慎微地一步一滑地在黯淡的、光滑的地板上走過來。她依舊戴著那頂頭巾式女帽,隻是這會兒沒有穿睡袍,而是披著一件老式的巴雷格紗羅長裙,肩上胡亂搭著一條褪了色的金絲綢披肩。
她優雅地微微笑了笑,尖聲叫道,“你的觀察力很強啊,我的孩子?”法語,意為:“你們去哪兒了,我的孩子們?”她的聲音清晰、尖得刺耳,像隻鸚鵡的叫聲,在靜得令人害怕的黑漆漆、空蕩蕩大廳裏,那聲音響得震撼屋宇……
三
正如娜塔利婭一樣,她身上有許多迷人之處——她有著一顆農民的質樸善良的心,有著一顆由達萊迪爾莊園培育出來的可愛的憐憫的心靈——敗落的達萊迪爾莊園也同樣有她自身的魅力。
她那地板已向一側傾斜的古色古香的客廳散發著茉莉花的香味。那一年代久遠,日月侵蝕而呈灰藍色的涼台,早已逐漸湮沒於蕁麻叢,湮沒於接骨木叢落葉灌木至小喬木。和衛矛灌木,高約二至三米。小枝四棱形,有二至四排木栓質的闊翅。叢中;涼台上的階台早已蕩然無存,隻能從其上跳越而過。在烈日炎炎的日子,涼台在陽光下烘烤得灼熱無比,那些已開始下陷的鑲著玻璃的門全部敞開著,掛在那些門對麵牆上的橢圓形暗淡無光的鏡子反射出暖意洋洋的玻璃的閃光。我們仍能記起托妮婭姑媽的那架舊鋼琴,當初就擺放在那麵鏡子下方。她過去常常彈奏這架鋼琴,聚精會神地盯著泛黃的樂譜,樂譜是用精致的花體字寫成的。而他站在她身後,左手緊緊叉著腰,嘴巴緊抿著,蹙著眉頭。常會有五彩繽紛的蝴蝶飛進客廳——一些穿著五顏六色的印花布裙,其他的身著華麗的日式和服,還有一些則像是披著深紫色平絨披肩。有一次,在他離開之前,他猛地用手掌拍了其中的一隻,那隻蝴蝶顫抖著落在鋼琴的蓋子上。最後留下的隻是一粒銀色的灰斑。但是,數日之後,女仆們不留意把它揩拭掉了,托妮婭姑媽歇斯底裏地大發雷霆。我們從客廳走向涼台,坐在暖洋洋的木板之上——陷入遐想……不斷有風吹進果園,隻聽著風吹得白樺樹林輕飄飄地沙沙作響,白樺樹枝繁葉茂,鬱鬱蔥蔥,黑點斑斑的白色樹幹像緞子般光滑;風颼颼地從田間刮來……
一隻閃著金光的翠綠的金鶯吱吱唧唧,尖聲、歡快地啼囀著,兀自滑翔在白花叢上方追逐著幾隻聒噪的寒鴉,它們和一大群同類棲息在一片坍塌的煙囪和黑漆漆的閣樓裏,那裏到處是舊磚廢瓦的氣息,幾縷金色的陽光透過屋頂窗射進閣樓,照在堆成小山似的灰紫色煤渣堆上。風勢漸漸減弱了,無數隻昏昏欲睡的蜜蜂懶洋洋地在台階四周的花簇上爬來爬去,悠閑愜意地采著花粉——在這一片靜謐之中,隻聽得見白楊樹葉婆娑,就像似綿綿不斷小雨,沙沙作響……我們在果園中漫步緩行,鑽進了果園盡頭的荒草叢中。這兒已和莊稼連成一片,在天花板已經坍塌的曾祖父的浴室,就是當年娜塔利婭藏匿她從彼得·彼得羅維奇那裏偷來的手鏡的那間浴室,生活著一窩窩的白兔。看,它們跳過門檻的動作多麼輕盈,它們顫動著胡須,抽動著兔唇,眯起鼓鼓的眼睛樣子多麼怪異,它們相互間遠遠地拉開距離,奔竄於高高的韃靼薊叢中間,及天仙子草叢和密密麻麻蕁麻叢之間,再往前就是黑刺李和櫻桃幼樹苗了。在已掀掉半個屋頂的穀倉裏,一隻長著簇長角狀耳羽的雕梟歐洲產的大雕。在這裏築起了巢穴。它精心挑選了一處最黑暗的角落,把巢築在碾穀機的主軸上,它直愣愣地豎起兩簇耳羽,它那一對突起的黃眼睛盲目地瞪得溜圓——那神態透著一股野性,活像個惡魔。在果園那邊,遠處是一大片一望無垠的莊稼,夕陽開始西沉,夜晚漸漸來臨了,天氣晴朗、溫和,四周一片靜謐,隻聽得見一隻布穀鳥在特羅申森林裏咕咕叫著,放牧的老漢斯喬帕吹響了牛號角,哀怨的號角聲響徹整個牧場……雕梟坐在那裏等候著夜晚的降臨。黑夜死一樣寂靜,所有的一切均進入了夢鄉——田野,村莊以及莊園。雕梟隻是發出啁啾聲。它常會悄無聲息地在穀倉四周盤旋,而後掠過果園,飛向托妮婭姑媽的簡陋的小屋,輕輕地落在屋頂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刺耳的叫聲。托妮婭姑媽便會醒來,坐到火爐旁的長凳上。
“最最仁慈的耶穌啊,寬恕我吧,”她歎息著,喃喃道。
幾隻焦躁乖戾,睡意蒙朧的蒼蠅繞著悶熱的、黑通通小屋的天花板嗡嗡地飛來飛去。
每天夜裏,都會有什麼突兀其來的響聲把它們從睡夢中驚醒,不是奶牛在小屋的牆上蹭癢癢,就是一隻老鼠快速從琴鍵上竄過,發出很響的叮當聲,然後躥下地撞到姑媽精心收集堆在角落裏的瓷器碎片,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要麼就是生有一對綠眼睛的老態龍鍾的黑色雄貓,在外遊逛到很晚才回家,懶洋洋地叫門時的喵喵聲;此外,就是最後飛來的那隻雕梟了,用它的尖叫聲傳遞不幸的預言。就這樣,在黑暗中,姑媽勉強起床了,她打起精神,驅走睡意,揮動手臂驅攆飛到眼前的蒼蠅,摸索著長凳,砰的一聲推開房門——舉步邁過門檻,舉起一根擀麵杖俄俗,如有凶鳥進宅,投擲木杵即可消除災禍。,先瞎猜一通應當把它拋向哪裏,然後用力向上一拋,拋向繁星點點的夜空。雕梟嗖地一下飛離屋頂,雙翼掃了下屋頂茅草,在黑暗中掠過低空漸漸遠去。它平穩地滑翔著,幾近觸及地麵,直到接近了穀倉,它收起羽冠,倏地向上躥騰而起。而後,它的尖嘯聲會再次飄蕩莊園各處。它端坐在那裏好似追憶起什麼——然後驟然發出驚恐的哀鳴;少頃它平靜下來——而後,又猛然歇斯底裏地淒切地呻吟起來,忽而又狂笑起來,進而又尖聲地鳴叫;它再次平靜下來——接著又發出一連串的哼哼唧唧聲,嗚咽聲,啜泣聲……
但是,籠罩在紫羅蘭色風暴雲的黑夜本身是溫暖的,四下裏黑漆漆的一片,安寧而靜謐。隻聽得見昏昏欲睡的白楊颯颯作響,好像在叨叨絮語聲,將這睡意向四周擴散……一道閃電的反光靜悄悄地掠過黑森森的特羅申樹林的上空,空氣中彌漫著橡樹溫暖而幹爽的氣息。在森林附近,遼闊的燕麥地上空,透過團團雲翳的縫隙,天蠍星座像墓碑上麵的十字架似的,閃爍著三角形的銀光……
我們常常很晚才回到莊園宅第。大口地呼吸著飽含露水的純潔的空氣,帶著大草原清新涼爽的氣息和田間花草的氣息,躡手躡腳地穿過長廊,走進漆黑的前廳。我們常看見娜塔利婭站在墨丘利的聖像前祈禱。身材小巧的她光著腳,雙手合十,站在聖像前嘴裏喃喃地念叨些什麼,而後她畫著十字,朝著聖像深深地鞠躬,在黑暗中聖像顯得朦朧而模糊——而她在做著這一切時,是那樣的自然,仿佛就像在和她一樣單純、善良、謙和的某個親密的朋友聊天一樣。
“娜塔利婭?”我們呼喚道。
“我?”她平靜而簡短地回應道,停下了祈禱。
“你怎麼還沒有睡覺?”
“我想,等我們進了墳墓有的是覺可睡呢。”
我們坐在一隻作床用的大大的箱籠上,把窗子全打開;她仍然攥著手,站在原地。夏夜遠方無聲的閃電神秘地發出閃爍的微光,照亮了各個房間;在遠方被露水打濕的草原的某個地方一隻鵪鶉啾啾而鳴。池塘裏一隻鴨子醒來後,不安地嘎嘎叫著,發出警戒的信號。
“出去散步了?”
“是的,夫人。”
“唉,這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呃,小時候,我們有時也整夜的在外麵遊蕩……黃昏時出去,到黎明時才回來。”
“那時候人們過得好嗎?”
“是的,先生,那時他們過得很好。”
接著,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再說話。
過了會兒,我妹妹忽然問,“嬤嬤,貓頭鷹為什麼要不停地尖叫呢?”
“誰也說不上它為什麼不停地尖叫,不過是找不到棲身之地罷了。你可以放一槍嚇嚇它。就是這個樣子,它一叫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叫人動不動就想,‘是不是預示著凶兆?’小姐會害怕得夠嗆。您知道,她是怎樣一個膽小鬼,常會被嚇得魂魄飛!”
“她會被嚇成什麼樣子呢?”
“哦,這倒不是什麼秘密,淚水嘩嘩地流,憂鬱不止……接下來,她便開始做祈禱。經常會對家仆們越來越刁鑽刻薄,惡語相加,對她的兄弟們也更凶了。”
回想起了馬鞭的事,我們問道,“可他們為什麼不能和睦相處呢?”
“不是一直相處得不好!隻是在她生病後,尤其是爺爺過世後,少爺開始管事,彼得·彼得羅維奇——願他的靈魂安息——結了婚。他們都血氣方剛——簡直是火藥桶!”
“他們過去經常鞭打家奴嗎?”
“我們倒不常挨打。啊,我曾犯過一個不可饒恕的過錯罪孽!那都是因為彼得·彼得羅維奇,他命人用剪羊毛的大剪刀把我的頭發哢嚓哢嚓地剪掉,而後給我穿上寬鬆的內衣,把我打發到烏克蘭人的農場。”
“你究竟做錯了什麼呢?”
但是,我們每次問到這個問題時,娜塔利婭往往會並不直截了當回答。有時,她會把那令人驚愕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但多數時候她總是支支吾吾,思慮再三,遮遮掩掩;然後輕輕地歎口氣,在黑暗中我們看不清她的臉,但聽她說話的語氣,我們知道她正在愁腸滿腹地苦笑著。
“就是因為做了那件錯事……我之前不是已經講給你們聽過了嗎……那時候,我年紀輕,盡犯糊塗。夜鶯在果園裏唱歌,唱得人神馳心蕩,歌聲召來了橫禍,召來了罪惡……無非是抒發少女的情懷,明擺著的嘛,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
我妹妹馬上嬌聲嬌氣地央求她說:
“嬤嬤,你把剛才的那首詩念完好嗎?”
娜塔利婭倒窘得不知所措了。
“這不是首詩,小姐,是首民歌……不過,我記不起下麵是怎麼唱的了。”
“不可能,你騙人,你騙人!求求你了,說嘛……”
“好吧,那就背背看……”
隨即,她像說順口溜似的一口氣把歌詞讀了出來:“‘唱得人神馳心蕩,歌聲召來了橫禍,召來了罪惡……’呀,我弄錯了,應該是這樣:‘夜鶯在果園裏歌唱,歌聲召來了罪惡,召來了禍殃,唱得人神馳心蕩,聽得癡心的姑娘難入夢鄉,讓她怎樣挨過黑夜漫漫的時光……’”
妹妹盡力抑製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問道:
“那麼,你真的很愛我叔叔嗎?”
娜塔利婭簡短地柔聲答道。
“非常愛。”
“那你天天為他祈禱嗎?”
“從沒間斷過。”
“聽說,把你送到索什基村時你昏過去了,是嗎?”
“對,是暈過去了,小姐。我們這幫子做上房丫頭的,是嬌生慣養慣了的……哪裏受過這份罪……更別說這樣的懲罰了……跟那些個下賤的農奴可不一樣!埃弗塞·鮑杜利亞來把送我走時,我是又傷心、又害怕,隻覺得天旋地轉,腦袋迷迷糊糊的,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路過城裏時,因為對什麼也不習慣,我差一點兒沒死過去……後來,等我們的大車一駛進草原,我立刻牽腸掛肚地想念起他來,心都碎了!一輛馬車從對麵朝我們駛來,車上坐著一位軍官,那軍官看起來簡直就跟他一模一樣——我尖叫一聲,就昏死過去!我醒來時,躺在馬車上,心裏在想,‘現在好了,也算是脫離了苦海,到天國裏了!’”
“他對你凶嗎?”
“別提多凶啦!願上帝寬恕他!”
“那麼,姑媽脾氣比誰都任性,對吧?”
“是的,小姐,她是夠古怪的。我跟你們說吧:家裏人甚至送她去朝聖過。我們伺候她可是遭了大罪了!本來她可以不像現在這樣生活的,她本來應該太太平平地過好日子,有享不完的福,可是她太高傲了,結果就瘋瘋癲癲的了。你們知道人家沃伊特凱維奇有多麼愛她!但是現在,你拿她有什麼法子?”
“那爺爺呢?”
“他?這麼說吧,他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當然了,他身上也有長處。說起他們那個時代,他們個個充滿激情咧……但即便是這樣,老主人們對待我們下人從來也不使蠻耍橫。比方說,有一段時間,你們的爸爸常會在晚飯時讓格爾瓦西加讀書——按說到時他就該這麼做!但是到了晚上,你猜怎麼著,他們兩人一塊在院子裏拿著巴拉萊卡琴彈曲呢。”
“那麼,這位沃伊特凱維奇,他帥嗎?”
娜塔利婭想了一會兒。
“不帥,小姐,我不能對您扯謊:他的模樣有點像卡爾梅克人。他很嚴肅,老是喜歡提要求。總是在給她讀詩歌,老是嚇——唬她:說,‘我要死了,我會回來找你的。’”
“爺爺也會為愛情而瘋狂嗎?”
“那是對奶奶。這是兩碼事,小姐。而且,我們的房子也很陰暗——不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上帝帶走了它。現在請聽我說出些愚蠢的話來。”
隨後,娜塔利婭就開始用低低的語調,講了那個長長的故事……
四
如果這個傳說可信的話,那麼,我們的曾祖父是個有錢人,他直到上了年歲才從庫爾斯克市附近遷居到達萊迪爾來;他不喜歡我們這塊地方,嫌這裏太偏僻——滿目荒涼,遍布森林。有句俗語說:“遠古時候處處是森林……”今天的這條大道,在大約二百年前,也是茂密的森林,人們要走這條路,隻得跋涉於茂密的森林之中。那時,卡敏加河上遊地區,以及現在的村莊、莊園所在的地方、四周山坡上的田野都為茂密的森林所環繞。但是,到了爺爺當家的時候,這裏早已變成另一番景象了——出現了一片依林的無涯無際的草原還有寥廓的光禿禿的山坡;田地裏種上了一片片的黑麥、燕麥和蕎麥等作物;公路兩側栽上了稀稀落落的白柳林,這些柳樹的樹幹早已變成中空的了;順著達萊迪爾穀地往上走,溝裏全是泛白的卵石,原來的大森林不見了,這一帶僅剩下一座特羅申樹林了。當然了,那時我們的花園極為漂亮,令人歎為觀止,景色宜人——寬闊的林蔭道兩側挺立著七十株枝繁葉茂的白樺樹,一片片的櫻桃樹下蕁麻叢生,花園四周長著鬱鬱蔥蔥的覆盆子樹、金合歡樹、丁香,還有一大片銀色白楊樹林,再向前走,就是和花園連在一起的莊稼地了。莊園宅第的厚墩墩的茅草屋頂結實而堅固,因日曬雨淋已經變得黑黢黢的了。宅第矗立在庭院中央,兩側分別是一排排下房和無數間仆人室和耳房,而庭院的後麵,極目遠眺,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垠的綠茵茵的牧場和一眼望不到邊的隸屬於莊園大村落。村裏的人過著貧瘠的生活,而他們卻顯得那樣悠然自得,對什麼都滿不在乎。
“整個莊子就跟它的主人們一樣!”娜塔利婭說,“那些個老爺們各個活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他們一點兒也不善於理財,毫無貪婪之心。你們爺爺的哥哥謝苗·基裏雷奇和他弟弟分了家:他分得了最大的也是最好的土地,把沙皇所賜予的世襲領地也占了去。我們家所得到的不過是索什基和達萊迪爾兩處莊子,還有四百個農奴。後來,這四百人中有一半還逃掉了……”
爺爺彼得·基裏洛維奇過早就謝世了,他隻活到四十五歲。父親常常給我們講起,有一天,爺爺在蘋果樹下鋪條毯子,躺在果園裏睡著了,突然間狂風大作,吹得蘋果雨點般的劈裏啪啦地砸在他身上,他受了驚嚇,而後就精神失常了。但據娜塔利婭說,對爺爺是如何精神失常的,家仆們有著不同的說法。他們說我們的祖母是個百裏挑一的大美人,爺爺非常愛她,祖母去世後,彼得·基裏洛維奇因為日夜思念而日漸憔悴,進而精神失常,不過那天黃昏之前的確有一股強勁的、雷電交加的暴風雨打達萊迪爾的上空席卷而過。彼得·基裏洛維奇生得滿頭黑發、一雙黑色的眼睛充滿體貼和柔情,背微微有點駝,模樣有幾分像托妮婭姑媽。他精神失常後,不吵也不鬧,就這樣直到死,平靜地了卻了殘生。據娜塔利婭說,他患病後不知道把錢往哪兒藏才好,老是身著花裏胡哨的卡夫坦長衫,腳上登著雙摩洛哥羊皮靴,神情憂鬱,不言不語,終日裏在莊園宅第逛來逛去,偷偷摸摸地四下張望一陣,旋即將一枚枚金幣塞進橡木牆壁的縫隙裏俄式木屋是用整圓木堆積起來的建築物,內牆不塗漿灰,圓木之間有縫隙。——譯者注。
“我這都是留給托妮奇卡的,是給她辦嫁妝的。”他被當場逮住之後,總會嘟噥著申辯說,“放在這裏保險些,我的朋友,再沒有比這兒更保險的地方了……但話雖是這麼說,現在都聽你們的——你們不想讓我這麼幹,我以後保管就不幹了……”
但過後,他又我行我素,仍然繼續往牆縫裏塞金幣。要麼他會到大廳或會客廳去把那些個沉甸甸的家具搬過來搬過去,重新布置一番,整天價在那裏等候接待什麼來客,盡管幾乎從不曾有過什麼鄰居來過達萊迪爾登門造訪。要麼就老是吵吵著抱怨說沒有吃飽,自己動手調製麵包糊粥把麵包浸在鹽水裏或克瓦斯裏做成的食品。——譯者注——笨手笨腳地把些個青蔥掰碎放在一隻木碗裏頭,使勁搗成泥,放進些麵包屑,然後再倒入黏乎乎的、冒著泡沫的克瓦斯酒克瓦斯(kvass),尤指俄國的淡啤酒——發酵低酒精含量飲料,由黑麥粉或麵包加麥芽做成。——譯者注;最後撒上一大把灰不拉幾的粗鹽粒,結果如此炮製出來的粥又鹹又苦,根本無法下咽。每天吃過飯後,整幢莊園的生活近乎呈靜止狀態,所有人都會溜溜達達地去找一處愜意的隱蔽角落睡午覺,美美的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彼得·基裏洛維奇即便是在晚間也睡得很少,這時就更加感到孤獨寂寞,不知道自己該幹點什麼好打發時光。他忍受不了這種寂寞,便到少爺小姐的臥室、前廳和丫頭們的房裏去張望,怯生生地喚醒睡著的人,小心翼翼地衝他們喊道:
“你睡著了嗎?阿爾卡沙?你呢托妮莎即托妮奇卡Tonechka的愛稱——譯者注,你睡著了嗎?”
他聽到的是惱怒的回答——“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們安靜會兒吧!”——於是他就會趕緊向他們保證說,“好吧,睡吧,睡吧,我的心肝寶貝。我不會再來吵醒你們了。”
而後,他會徐步走到別的什麼地方——不過總是繞過男仆室,因為那些個男仆們個個野蠻粗橫——過了十分鍾之後,他會再次來到少爺小姐臥室的房門口,益發小心謹慎地喊著,胡編亂造出一些故事:說是有人剛剛乘一輛馬車穿過村莊,馬鈴叮當作響;“或許是彼得由團隊回來休假。”要麼就會說陰森恐怖的冰雹雲被風攆了過來。
“爺爺他老人家可害怕打雷哩,親愛的孩子們。”娜塔利婭說,“當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家,還沒有開始紮頭巾俄俗,年未及笄的少女不紮頭巾。——譯者注,可那時的事情我直到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我們的莊園宅第裏麵一天到晚黑咕隆咚的,見不到多少陽光——天啊,住在裏邊真遭罪。特別是在夏季,過一天就好似過一年似的。傭人們沒什麼事好幹,要知道,單單上房的男仆就有五個人呢。人人都曉得,吃過午飯後,少主人們都要睡午覺,等他們睡下後,我們這些個忠實的仆人,循規蹈矩的傭人,一樣也是要去睡上一會兒的。彼得·基裏洛維奇不會去到下房糾纏我們——尤其是躲著格爾瓦西加。他剛一喊,‘嘿,你們這些當差的。你們睡了嗎?’常會惹得正躺在大木箱這是一種長形木箱,在俄國農村,人們把它充作眠床。——譯者注上的格爾瓦西加抬起頭來,喝道:‘你想讓我拿一捆蕁麻戳穿你的褲襠嗎?’‘混賬東西,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我在跟家神說話,我睡迷糊了,老爺,去跟孩子玩兒吧……’於是,彼得·基裏洛維奇馬上又溜溜達達地穿過前廳,走過會客室,不時地透過窗戶向果園裏張望,思忖著,‘可能會有暴風雲了吧?’這倒也是真的,先前那個時候,三天兩頭兒下雷雨,而且一下就是大雷雨,雷聲大得嚇人。比如說,有的時候吃過飯後,金黃鸝一開始啼囀,突然間暴風雲就打果園那邊滾滾而來……莊園宅第裏一下子就變得漆黑一片,密麻麻的雜草和蕁麻——颯颯作響,母火雞帶著自己的一群小雞躲藏到台階下……看到這光景,真叫人汗毛倒豎,焦躁不安,完全是亂哄哄的一團糟!而那個時候,我親愛的老爺,你們的爺爺,天哪,他竟然自個兒在那一邊歎息著、畫著十字,一邊登高爬梯去點燃聖像前邊的蠟燭,把過世了的曾祖傳下來的一條葬禮毛巾在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的傳統文化中,節日毛巾具有重要意義。在葬禮上,人們用特殊的毛巾搬運棺材,用它遮掩死者遺體。毛巾還被送給抬棺材和挖墓的人。——譯者注掛出來——我一見那條毛巾嚇得魂都出來了!——他要麼那樣,要麼抄起一把剪刀拋向窗外。扔剪刀這是俄羅斯民間的一種迷信。——譯者注是最重要的事,因為據說剪刀可是鎮雷的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