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段時間,有幾位法國人住在莊園上,那時達萊迪爾莊園沉浸在一種比較歡快的氣氛中。首先來的一位名叫路易斯·伊萬諾維奇,他穿著寬大的燈籠褲,胡須留得長長的,一雙夢幻迷人的眼睛碧藍碧藍的,他頭已謝頂,總是把幾縷頭發從一邊攏到另一邊蓋著光禿禿的頭頂。後來又來了位上了年紀的法國女教師——茜茜小姐,她常被凍得一個勁兒哆哆嗦嗦。那段日子常常會聽到路易斯·伊萬諾維奇大呼小叫地嗬斥阿爾卡沙:“從這房間裏出去,再也別來丟人現眼!”聲音大得響徹整個宅第。大教室裏則傳出來琅琅的讀書聲:“Ma?trecorbeausurunarbreperché法語,意為:“主人的烏鴉棲息在樹上。”——譯者注。”還可以聽到托妮奇卡練習鋼琴的丁咚聲。後來,孩子們到城裏寄宿學校去讀書了,因為怕家裏寂寞,彼得·基裏洛維奇舍不得讓他們走,讓他們留下來陪伴他。兩個法國人在達萊迪爾住了八年,他們是在孩子們回來度第三個暑假之前才離開莊園的。那個假期過後,彼得·基裏洛維奇就再也沒有送阿爾卡沙和托妮奇卡去讀過書;依他所見,隻送彼得一人去讀書就足夠了。所以,自打那時起,那兩個孩子就再也沒有接受進一步的教育,而且再也沒人照顧他們了……娜塔利婭說,“我是他們中間年齡最小的。對了,格爾瓦西加和你們的爸爸年紀差不多一般大,所以他倆自然打小最要好。但俗話說得好——狼和馬永遠成不了親戚。他們兩人熱乎得簡直拆不開來,發誓一生一世做好朋友,他們甚至都交換了十字架,成了拜把子兄弟。可是,沒過多久,格爾瓦西加開始從肚子裏麵冒起壞水來:有一次在池塘裏,他差點兒把你們的爸爸淹死!他簡直就是個卑鄙的無賴,像他這種一肚子壞水的人真是少見。有一次他對少爺說,‘當你長大後,你會拿鞭子抽我嗎?’少爺說‘當然,我會的。’‘不,你不會的。’‘為什麼?’‘嗯,不會就是不會,不為什麼……’之後,他又有了個主意。他看見池塘岸邊的山坡豎著這樣一個大木桶,於是就花言巧語地誆騙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鑽進去往山下滾,對他說,‘少爺,您先試試,然後我來。’天哪,少爺還就聽信了他的話,爬進了桶裏,隨後,他把桶一推,那桶就咣哩咣當地滾下山去,噗通一下子落進水裏……聖母啊!天啊!隻見山坡上像一陣龍卷風般的揚起了塵土!……多虧旁邊有幾個放羊的,才把人救上來了……”
當那些法國人在達萊迪爾莊園時,宅第還有人維護,看著還像有人住著的樣子。回想起奶奶的那個時代,那時莊園上還有地主老爺——男主人和女主人,還有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人和被奴役的人,還有待客室和家庭起居室,還有日常活動,也有假日。那些法國人住在莊園上時至少表麵上還維係著這一切,但是後來,法國人離開了,莊園就徹徹底底地沒人管沒人顧了。那時孩子們還都小,顯然,彼得·基裏洛維奇就是唯一主事的人。可是他都管過什麼呀?是誰在命令誰:是他在命令家仆們還是他們在命令他?他們合上了鋼琴蓋,橡木餐桌上的桌布不翼而飛了,他們吃飯時就不罩桌布,也沒有個固定的時間;你根本無法穿過前廳,因為那裏東倒西歪地躺著一大群俄國狼狗。沒有一個人負責保持物品清潔,不久之後所有的東西都完全變得黑黢黢的了——黑乎乎的圓木牆壁,黑不拉幾的地板和黑不溜秋的天花板,黑漆漆、沉甸甸的門子和黑了吧唧的橫楣,整整占據前廳一個角落的年代久遠的聖像,產自蘇茲達爾的聖像的神聖麵容也是黧黑黧黑的。在夜深人靜時,尤其是在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之時,果園在大雨颯颯喧囂,前廳裏聖像的麵孔就會不停地閃閃發光,而在果園上方,閃電照得那仿佛在戰栗的天空一片金紅,上空撕開一道寬大的縫隙,而後在一片黑暗之中,驚天震響的雷聲轟隆隆地炸裂開來——夜深人靜的陰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但到了白晝整幢莊園卻顯得靜謐、空曠、乏味。光陰荏苒,歲月流逝,彼得·基裏洛維奇變得越來越虛弱,最終退居幕後,由爺爺的乳母年邁體衰的達莉婭·烏斯季諾娃出麵打理家常事物。但是她的職權(威信)與他大體上別無二致,而管家捷米揚從不插手宅第內的事,他隻知道怎樣打理農活。有時候,他會咧嘴一笑,他常常懶洋洋地訕笑著說,“不,先生,我是絕不會冒犯我的老爺們的。”父親年輕時對達萊迪爾沒有絲毫興趣——他完全沉湎於打獵、彈奏巴拉萊卡琴(俄)三角琴,略似吉他。——譯者注、喜歡格爾瓦西加,後者被列入仆人的行列,但他一消失就是一連幾天,和父親一道去米舍爾斯克沼澤地打獵,要麼兩人在一起反複即興彈奏巴拉萊卡琴,要麼就是在馬車棚吹牛角笛。
“他們老是這樣,我們也就習慣了,”娜塔利婭說,“他隻要回到家裏就是睡覺。要是他不在家睡覺,那就是說,要麼他去了村裏,或是在馬車棚裏,要麼就是外出打獵了:冬天打野兔,秋天獵狐狸,到了夏天則是鵪鶉、鴨子或是鴇鳥類的一屬,比雁略大,背上有黃褐色和黑色斑紋,不善於飛,而善於走,能涉水。——譯者注。你們的爸爸把獵槍往肩上一挎,爬上一輛輕便馬車,衝著那喚作狄安加的牲口一聲嗬斥,而後便一陣風似的出發了!今天去斯列特娜婭磨坊,明日前往麥謝爾斯基沼澤,後天又直奔大草原。而且,他總是要帶上格爾瓦西加和他一道去。少爺這樣不著邊際地瞎折騰,全是格爾瓦西加出的鬼主意,可是,他卻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好像是少爺生拉硬拽著他去的。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真心真意地喜歡他,喜歡自己的仇人,待他就像親兄弟。但是,時間一長,他就變得益發厚顏無恥,越來越經常地捉弄少爺,他哪裏是朋友,簡直是個冤家。有時,你們的父親可能會說,‘格爾瓦西加咱們彈巴拉萊卡琴怎麼樣!看在上帝的分上,教我怎樣彈《紅日從樹林那邊落下》那支曲子吧’。每逢這時,格爾瓦西加就會看著他,煞有其事地撲哧撲哧吸口煙,而後兩個鼻孔噴出煙來,冷笑著說:‘那您得先吻一下我的手按俄國貴族社會的規矩,這是農奴對主人的禮節。——譯者注。’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被氣得臉色煞白,立即跳了起來,使盡渾身力氣,啪的一聲,抽了他一個耳光,可是他隻搖了搖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拉得老長,眉毛直立著活像個攔路的強盜。‘站起來,你這個無賴!’他站起身來,挺直腰身,就像隻凶惡的狼狗,棉絨褲子向下耷拉著……但是一聲也不吭。‘向我道歉!’‘請您原諒!我錯了,少爺。’少爺聲咽氣堵,一時氣得不知再說什麼好了。‘少給我來什麼少爺少爺這一套了’最後他吼道,‘我向來不跟你這個混蛋論什麼尊卑高低,一直盡力平等地對待你,我有時想,我對你可是連心都掏出來了……可你呢?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存心要氣死我!’”
“真是件怪事!”娜達莉婭說,“格爾瓦西卡老是有恃無恐地欺侮少爺和爺爺,而小姐呢,一味地欺侮我。可少爺——說實在的,還有爺爺本人——也不知是怎麼了,都是疼愛格爾瓦西加的,而我呢,也是疼愛小姐的……自從我犯了那個過錯後,自從我打索什基田莊回來後,我才有點明白了……”
五
就是打爺爺死了之後,他們才開始帶著鞭子坐下來吃飯,在格爾瓦西加逃跑之後,在彼得·彼得羅維奇結婚之後,在托妮婭姑媽發瘋並信誓旦旦地表示她自己是尊敬的我主耶穌的新娘之後,而且是在娜塔利婭從索什基田莊回來後。托妮婭姑媽前腳發瘋,後腳娜塔利婭就遭到流放,是因為同樣一個緣由——因為愛情。
爺爺時期的那種單調乏味的、沉悶陰鬱管理製度為少爺們的時代所取代。彼得·彼得羅維奇從軍隊退役返回達萊迪爾,此舉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而且他的回來對娜塔利婭和托妮婭姑媽兩人的影響極大。
她們兩人都墜入了愛河。而且兩人都不曾察覺自己是怎樣墜入愛河的。起初他們似乎都覺得“活著真是件幸福的事……”
起先,彼得·彼得羅維奇改弦易轍,按照一種新的思路打理莊園中的一切——使得莊園中的生活變得歡樂、高雅。他是和他的同僚沃伊特凱維奇一道來的,還帶回了一個廚子,那廚子是個胡須刮得精光的酒鬼,他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輕蔑地乜斜變成綠色的有棱紋的凝膠模具,斜睨著粗糙的刀叉。彼得·彼得羅維奇希望在自己的同誌麵前露臉——希望做出一副興致勃勃、意氣風發,慷慨大方,富有闊綽的架勢——但他卻弄巧成拙,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事實上,他簡直就像個孩子,柔弱、俊朗、一臉孩子氣,但他骨子裏卻生性殘暴,待人苛刻,他就像自以為是的愣小子,不過是極易衝動,有時差點兒就掉下淚來,但是過後很久他還會對那個招惹了他的人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在回到達萊迪爾的第一天他在飯桌上說道,“我好像記得,阿爾卡季弟弟,我們不是還有些很不錯的馬德拉白葡萄酒嗎?”
爺爺的臉紅了,想說點兒什麼,卻欲言又止,呆呆地坐在那裏輕輕地撫弄著自己的卡夫坦長袍的前襟。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被他哥哥問得莫名其妙。
“什麼馬德拉白葡萄酒?”
格爾瓦西加傲慢無禮地瞥了一眼彼得·彼得羅維奇,得意地笑笑。
“二少爺,您大概已經忘了,”他對彼得·彼得羅維奇說,一點兒也不掩蓋他語調中的譏諷。“以前的確曾有不少的馬德拉白葡萄酒,但是,沒有人知道應該怎樣處置這玩意兒。所以我們大家,我們這幫奴才,就把酒都順手偷走了。莊園中的酒,就像克瓦斯酒那樣被我們咕咚咕咚地喝光了。”
“什麼?這成何體統?”彼得·彼得羅維奇氣得臉紅得像豬肝一樣,厲聲嗬斥他,“哪有你說話的份,閉嘴!”
見格爾瓦西加遭到嗬斥,爺爺無法抑止心頭的喜悅,接過話頭說。
“太棒了,教訓得好,彼堅卡彼得的小名。——譯者注!再給他點顏色看!”他尖著嗓子欣喜地喊了起來,差一點兒哭了出來,“你根本想不到,平日裏他怎麼作踐我,挖苦我!!我不止一次想過,‘早晚有一天我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他身後,用根銅杵把他砸得腦漿迸裂……’上帝作證,我真這麼想過!’我早晚要用把匕首在他腰上捅一刀……!’”
格爾瓦西加也毫不示弱,他登時陰沉著臉,雙眉緊蹙,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老爺,我聽說幹出這樣慘無人道事來是要判重刑的,要不然,我也早想送老爺去天堂了!”
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也曾表示過,他萬萬沒有想到格爾瓦西加會如此無法無天地大放厥詞,他之所以捺住性子,強忍怒氣隻是因為當時有外人在座。他隻對格爾瓦西加喝道,“你給我滾出去,馬上!”即便這樣,他還是對自己的輕率急躁、有傷體麵而感到無地自容——他立刻請沃伊特凱維奇Voitkevich原諒他的失態,抬起他那雙迷人的眼睛,衝著他賠上笑臉。凡是認識彼得·彼得羅維奇的人,對他這一雙漂亮優雅迷人的眼睛是久久不能忘懷的。
幾度寒暑春秋,多少歲月過去了,娜塔利婭怎麼也無法忘掉那雙眼睛。
可是,她的幸福感持續的時間太短了。有誰又會想到這一切的一切都會因那次索什基之行——她一生之中最刻骨銘心的一件事——而結束呢?
索什基那個小村莊的那片農場至今仍然在那兒,盡管數年前它從坦波夫那兒轉到了一個商人之手。在那片荒蕪貧瘠的平原上有個狹長的小屋,一座穀倉,一個(汲取井水的)吊桶杆,還有一塊打穀場,打穀場的周邊是一片瓜地。當然了,那片農場和我們祖先時代的農場別無二致。同樣的,從達萊迪爾到那裏沿途的那座城市也沒有多大變化。而娜塔莎娜塔利婭的昵稱。——譯者注的過錯也不過是:她做的事連她自己也根本沒料想到——她居然偷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的鑲著銀框的小鏡子。
她一眼看到那麵鏡子就覺得它漂亮極了,又驚又喜,愛不釋手,她無法抗拒自己的感情就偷走了——其實,凡是屬於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東西無不使她傾倒、愛之若狂。在家裏還沒有發覺鏡子不見了之前,她完全被犯下的罪過嚇壞了,惶惶然不知所措。一連好幾天
她為自己心中可怕的秘密,為她獲得的像童話中的小紅花指俄羅斯童話《小紅花的故事》。講一個父親為她女兒摘了朵小紅花,一個怪物借此迫令他將女兒嫁給自己,否則就要置他於死地。女兒為了救父親,毅然嫁給了那個怪物,而且還十分愛它。由於她的愛情,怪物得以破除魔法,恢複了原形——原來他是個英俊的王子。http://en.wikipedia.org/wiki/Scarlet_Flower——譯者注這樣的一件寶物而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每晚躺下睡覺之前,她總是祈求上帝,讓黑夜趕緊結束,晨曦早點來臨;因為自打俊朗瀟灑的少爺回來,古老的莊園宅第又恢複了活力,到處煥然一新,喜氣洋洋,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少爺儀表英俊,服飾華麗,頭發上塗著潤發油,梳理得油光可鑒,高高豎起軍服領子鮮紅耀眼,黝黑的麵龐表情複雜但神態優雅,肌膚細膩得和小姐一樣。這種節日的氣氛甚至渲染到了娜塔莉婭睡覺的前廳,天剛一破曉,她便一骨碌爬起來,立刻想起這世上還有歡樂存在,她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在門口豎著一雙等待她去刷洗的小巧輕便的靴子,她覺得這樣合腳的靴子隻有王子才配穿。但是更加絕妙、更加令人興奮的是在果園那邊,在那個廢棄的浴室裏,那麵沉甸甸的鑲銀的雙麵鏡子就藏在這裏。在所有的人還在熟睡之時,娜塔莎偷偷摸摸地就踏著掛滿晶瑩露珠的雜草,跑到花園盡頭去欣賞她收藏的寶物。她取出鏡子,站在浴室門口,在早晨暖融融的陽光下,對著鏡子照來照去俄俗,如果姑娘用自己心上人的鏡子去照自己,可以取得他的愛慕。——譯者注,直勾勾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直到頭暈目眩,而後再次把它藏起來,隱匿好,之後再跑回宅第。整個上午她都在伺候她的少爺,然而卻不敢抬頭看他一眼,就是為了他,她才對著手鏡久久地打量自己,傻癡癡地妄想著:有朝一日,讓他喜歡上自己。
可是小紅花的神話傳說是短暫的,太短暫了。整個事情的結果太丟人現眼了,太恐怖了,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至少娜塔莎是這樣認為的。最終,彼得·彼得羅維奇親自命人用剪羊毛使的大剪子剪掉了她的頭發,使她看上去活像個嚇人的怪物,她之前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對著鏡子把雙眉塗黑,在他和自己之間臆想出一種甜美而神秘的、一種虛幻的親密關係。而正是他發現了她的罪行,並把她行為的性質簡單地定性為偷竊,一個女仆的愚蠢的鬧劇。當著所有家仆的麵,她穿著粗糙俗氣的寬鬆直筒連衣裙,臉由於哭泣過而腫脹著,丟人現眼的,匆匆離開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人,被遣送到一個陌生的,恐怖的,遠在草原盡頭的農場。她已經知道,她就得照料那些個小雞雛、那些個火雞、還得看管大片的西瓜地;在那裏她得在陽光下暴曬,被世人徹底忘掉;在那裏,在大草原上一天會像一年那樣漫長,在那裏翻滾的熱浪湮沒了地平線,草原上闃然無聲,灼熱無比,你會像死人一樣整日價昏昏沉睡,被迫諦聽一片片幹透了的豌豆小心翼翼地發出窸窸窣窣的喧聲,諦聽著一窩下蛋的母雞咯咯地叫著在熾熱的地麵上跑來跑去——它們的樣子活像一群模範的家庭主婦。
在那裏隻有一個幹癟的醜老太婆,她是烏克蘭人,現在她全權掌握著娜塔莎的生死大權,她很可能正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她的犧牲品的到來!相比那些用馬車送來的流放者她有一個唯一的優勢——可以提前投繯自盡。這是在流放途中縈繞在她心頭的唯一一件事,當然,她當時猜想很有可能會被終生流放。
大車登程了,從縣境的這一頭向那一頭駛去,沿途的景物令人目不暇接!但那時,她哪有心思去欣賞,她對什麼都視而不見。她所想到的,抑或是感覺到的隻有一件事:她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她所犯的罪行太嚴重了和所蒙受到的恥辱令人難以忍受,她已不再抱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了!眼下,她身邊隻剩下一個過去曾和她朝夕相處的人——這人就是埃弗塞·鮑杜利亞。但是,接下來,他把她交到那個烏克蘭醜老太婆手裏之後,在那裏過上一夜然後就離開,把她一人永遠拋棄在那個陌生的地方之後,又將會發生什麼呢?她大聲吵嚷著說自己餓了,使她驚詫的是,埃弗塞聽到之後,認為她的要求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而後,他們就吃了一點兒東西,他一邊吃著一邊和她閑聊,就好像根本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再後來,吃罷東西她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到了那座城市。那座城市給她留下的唯一印象便是沉悶、幹燥、悶熱,霧氣蒙蒙、陰森可怕,總有那麼點兒叫人傷心感覺,就仿佛一個難以描述的夢境。那天的情景後來她幾乎就記不起來了。她隻記得大草原上的夏天是酷熱的,世間沒有什麼能比夏日的白晝更加漫長、沒有盡頭,也沒有什麼能像那裏公路那樣綿延不絕。她隻記得那座城市的各條街道都有些鋪著石頭子的路段,他們的農車走在上麵發出極其怪異的嘎吱吱的聲響,隻記得城市彌漫著打遠處飄來的鐵房頂的氣味,而在城市廣場的中間——他們在一個小吃攤的涼篷旁歇腳、喂馬,臨近黃昏那裏已是闃無一人——她還記得那裏塵土飛揚,充斥著柏油的氣味、腐爛的幹草的氣味,農民們停過馬車的地方到處是踩踏過的馬糞。埃弗塞給馬卸下馬具,牽著它到農車上吃草料;他把他那頂發燙的帽子向後推至頭頂,用衣袖揩了把汗(他整個人被曬得黑黝黝的),此時,四下裏漆黑一團,熱浪翻滾,他走進一家小餐館。離開之前,他用極為嚴厲的口吻命令娜塔莎“好好看著點”,如果有情況就使勁在廣場上拚命大叫。於是,娜塔莎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座大教堂,教堂是當時剛修建的,遠離別的建築物,它的穹頂像遠方的一顆巨大的銀光閃閃的星球發出炫目的光。她一直坐在那裏等到埃弗塞回來,他嘴裏還不停地咀嚼著,陶然自得,腋下夾著一個精麵麵包,走到馬車前又把馬牽回到轅杆內。
“公主,咱們稍稍耽誤了點時間!”他愉快地說,也不知是在跟馬講,還是在跟娜達莉妮講,“好在咱們也不是去救人!好在咱們也不是去救火……哪怕回去的時候,我也不會拚命趕的——老兄,別看你整天呼吆喝六,可在我的眼睛裏,東家的馬比你這個家夥要值錢得多。”他這話是指管家捷米揚講的。“這家夥咋咋呼呼地對我說:‘你當心點!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就叫你褲衩裏邊的玩意兒嚐嚐厲害……’‘呸!我想……哪怕東家也沒把我褲衩扯下來過……別說你這個黑嘴巴魔鬼了。哼!’你當心點!我有什麼好當心的?我腦袋瓜不比你蠢。隻要我願意,我把姑娘送到以後,我就可以隱姓埋名,遠走高飛,再也不回去……姑娘,你也叫我感到奇怪,瞧你多傻,有什麼好傷心的?世界這麼大,就沒你好走的路了?總歸有糧鹽販子或者乞丐什麼的路過田莊的,你隻消開個口,還會不帶你走,轉眼之間,你就歸羅斯托夫的主教管了……到了那裏,哪怕有天大本領也找不到你啦!”
娜塔莎被剪光了頭發的腦海裏盤算著的“我要自縊”想法被逃走的想法所取代。農車又開始嘎嘎吱吱地顛簸搖擺著向前駛去。埃弗塞不再說話,而是牽著馬來到廣場中間的那口井旁。回到了來時經過的地方,太陽在寥廓的修道院的花園後麵徐徐落下,在修道院對麵,佇立在馬路對麵的黃色監獄的窗戶熠熠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此時此刻看到了監獄更加激發了她心裏打算逃走的念頭,這種想法變得愈發強烈了。人們隻有逃走了,才能像逃犯一樣活下來!隻是聽他們說,那些眼瞎的流浪賣唱的藝人會抓住那些被誘拐來的小女孩和小男孩,用滾燙的牛奶燙瞎他們的眼睛,接著就打發他們去沿街乞討,還有那些個趕牛車的車把式,他們把你帶到海邊,再把你賣給那些諾蓋部落的人。要不然,老爺們有時會抓住那些個逃跑者,給他們戴上手銬腳鐐,再把他們投入監獄。但是,正如格爾瓦西加所說,“呃,我想,仍然有人關在他們牢房裏,不是些個野蠻的公牛就是別的什麼東西!”
但是,當監獄窗戶上的光芒褪去之後,她的思想又矛盾了——“不行,逃走還不如自縊了斷!”
此時,埃弗塞酒醒了,他不再絮絮叨叨。
“丫頭,我們誤了時辰了。”他一邊側身跳上馬車一邊說道,聽得出他很是焦急。
等上了主幹道之後,馬車又開始搖晃顛簸,劇烈地嘎吱嘎吱作響,車輪碾在石頭上發出砰砰的響聲。“啊,最好我能讓他掉轉回頭。”她心裏想,現在她思緒混亂,心裏七上八下的。“掉轉回頭,一路飛奔返回達萊迪爾——然後趴倒在老爺的腳下!”但是,埃弗塞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著。一幢幢高樓大廈,那邊的那顆星球已經看不見了。他們前麵是光禿禿的泛白的大路,泛白的車道和白色的高樓大廈——而萬彙之中最為突出的是那座巨大的白色教堂以及它那簇新的、白色的、鍍錫的穹頂,此時此刻,穹頂上方的天空呈現出暗淡的藍色,枯燥而乏味。而在家裏,此時露水早已經從天而降,而且很濃了,果園裏飄蕩著清新的奇香,廚房裏燒得滾燙滾燙的爐火飄送著馥鬱的芳香;在一馬平川的大片莊稼地的另一頭,果園的圍牆外矗立著成片的銀色白楊樹,在浴室那邊——在那裏她曾滿懷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絢麗的晚霞閃耀著餘暉,在待客室所有的門都向台階敞開著,一縷紅彤彤的光線與角落裏的黑暗交織在一起,小姐模樣酷似爺爺和彼得·彼得羅維奇,膚色微黃泛黑,生得一對黑眸,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卷起她那件橘黃色輕而薄的寬大的上衣的衣袖,神情專注地讀著樂譜,背對著晚霞坐在那裏,敲擊著黃色的琴鍵,整個待客室響起歡快優美的旋律,悅耳動聽的波洛奈茲舞曲,曲調裏流露出幾分絕望,她似乎一丁點兒也沒有注意到佇立在她身後的軍官——他矮墩墩的身材,黝黑的麵孔,左手叉著腰,兩眼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在琴鍵上舞動著的靈巧的手指,神情專注而憂鬱。
那些個夜晚娜塔莎思緒紛亂,情感複雜,她心裏思忖著,“她有她愛的人,而我也有我所愛的人。”這時候她常心情沉重地跑到冰涼的、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花園,穿過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蕁麻叢和散發著刺鼻的味道的牛蒡,近乎不可思議地站在那裏等候少爺從台階走下來,走過林蔭道,發現了她,然後驀地裏轉過身來,急忙快步朝她走來——而她竟然由於這突如其來的恐慌和興奮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車繼續嘎吱嘎吱地向前行進。四周的城市炎熱並散發著臭味,難道這就是她以前想象中的童話般美麗的城市!娜塔莎帶著一種病態的驚訝凝望著沿著那些高樓大廈邊、大門邊、敞開大門的商鋪邊的石子路往來穿梭的衣冠楚楚的人們。“埃弗塞幹嗎要走這條路?”她心裏暗自思忖,“他怎麼想起趕著馬車走在這兒?”
但是,現在他們已經駛過了大教堂,經過滿是塵土的遍布車轍的山坡路駛向那條水淺的小河,路過一個個鐵匠鋪子,經過一間間散發著腐爛的黴味小商販簡陋店鋪……又一次嗅到了新鮮的清水的氣息,嗅到了泥沙的氣息,嗅到了傍晚田野散發出的清新的泥土氣息。第一抹亮光在正對麵遙遠的山坡上閃閃爍爍,亮光發自付費公路關卡的搖擺晃動的橫杆旁邊的一間孤零零的小屋……現在,他們已經駛出市區,駛過橋梁,攀上山坡駛向關卡——向那孤獨淒涼鑠石路口深處望去,像一層白色薄霧蔓延不絕延伸至無邊無際的遠方,蔓延至淡藍色的清爽的草原之夜。馬輕鬆地嘚嘚小跑著,等過了關卡便緩步而行。天地之間再一次恢複了安靜,夜是如此的靜謐——隻聽見從遠處傳來的掛在馬具上的鈴鐺的憂鬱的嗚咽般的叮叮當當的響聲。這嗚咽般馬鈴聲漸漸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最後與並駕拉車的三匹馬的嘚嘚作響的馬蹄聲交融同步,伴隨著行駛在公路上的沉穩的車輪的轆轆聲,馬車益發的近了。趕車的是一個年輕英俊的車夫,在布列茨卡折篷四輪大馬車裏,坐著一位軍官,他把下巴蜷縮在帶風兜帽厚長大衣裏。剛一看見那輛馬車,他立即抬起頭——忽然間,娜塔莎一眼就看見了那紅紅的領子,黑黑的胡須,像個提桶一般的頭盔下一雙年輕富有活力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她驚叫一聲,頓時周身麻木,失去了知覺。
她還以為這人是彼得·彼得羅維奇,這瘋狂而愚蠢的念頭令她完全驚呆了,這種痛楚和柔情好像閃電般湧入她高度緊張敏感的少女的心田,雖然身為仆人,她驟然間明白領略到什麼是她所失去的東西:親近他……埃弗塞幾步衝到她跟前,拿起木質旅行水壺朝她被剪了頭發的、鬆鬆垮垮低垂著的頭上灑了些水……
這樣她才恢複了知覺,突然感到一陣惡心,趕緊把頭探出車梆。埃弗塞迅速用手托住她冰涼的額頭……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好些了,隻是身體發冷,不住地打著寒戰,衣領也弄得濕漉漉的,遂仰麵躺下,仰望著繁星。埃弗塞完全被嚇壞了,大氣也不敢出,以為她睡著了——他隻是搖搖頭,趕著馬車繼續前行。馬車顛簸搖晃著向前行駛,車中的女孩仿佛感覺自己的肉身已不複存在,隻剩下靈魂。她的靈魂正處在“一切都還好,猶如在天國”的狀態。
在仙界的花園中綻放的那朵小小的猩紅花是她的愛情。但是,她把自己的愛情帶到了大草原,帶進了黑林——比達萊迪爾更偏僻、一個與外界隔絕的遠古的仙境,於是在那裏,靜謐而孤寂,她可以奮力擺脫、驅散這第一次甜美的、熾烈的痛苦,而後,等到無數年之後,等到一個永恒的日子,她長眠於一塊墓碑之下,在她的屬於達萊迪爾靈魂深處珍藏著那段愛情。
六
在達萊迪爾愛情是別具一格的。在那裏,怨恨同樣也是別具一格的。
就在娜塔利婭被流放的同一年,爺爺被人謀害了,不但害死他的那個人行為乖戾、荒誕不經,爺爺的遇害和在達萊迪爾死去的每一個人同樣荒誕離奇,令人感到無比蹊蹺。達萊迪爾過守護神節日代禱日那天Intercession day,彼得·彼得羅維奇邀請許多客人來家吃飯,那天他始終惶惶不安,一直擔心貴族長雖然親口說過他會屈尊枉顧的,可他會來嗎?爺爺興致極高,可不知為什麼也同樣焦慮不安。結果貴族長終於來了。宴會上高朋滿座,觥籌交錯,賓主盡歡,最為陶醉其中、洋洋得意的就數爺爺了。可是十月二日清晨,人們發現他躺在待客室的地板上,已經咽氣了。
彼得·彼得羅維奇回來時曾表示他要為挽救赫盧肖夫家族的榮譽,為了重整家園而不惜犧牲自己從部隊退役的。他曾表示,“不管是否情願”,他必須接管莊園一切事務。他廣交朋友,與本地區最開明的貴族地主交往,與其他人隻維持一般的關係。起初,他竭盡所能毫不含糊地執行著他的計劃,他甚至還把所有的中小地主拜訪了個遍,甚至前往農場探望了奧爾加·基裏洛維奇姑媽,一個身板硬朗壯實的老太太,她患有昏睡性腦炎,用鼻煙刷牙。彼得·彼得羅維奇像個獨裁者一樣打理著莊園,這一點直到秋天沒有任何人感到意外。此外,他已不再像是那個朝氣蓬勃、英俊瀟灑的在家休假的軍官;而是像個管理者,一個年輕的地主。當他失去了泰然自若的鎮定,他的臉上已看不到先前的那種暗紅色。他放縱自己,飲食奢侈,身體發了福,穿著昂貴的卡夫坦長袍到處走來逛去,一雙小腳特意穿上紅色的韃靼人穿的拖鞋,狹小的手上佩戴著土耳其玉戒指。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一看到他那雙褐色的眼睛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好,起初對他事事順從,而後便總是躲到什麼地方打獵去了。
代禱日那天,彼得·彼得羅維奇施出渾身解數展示出他的全部魅力希望用他的熱誠取悅每一位客人,同時讓大家都明白,隻有他才是莊園的主事人。爺爺欣喜若狂,但他處世不夠老練圓滑,說起話來總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他頭戴像古董般的天鵝絨帽子,身上穿著嶄新的齊膝長的藍色外套和家裏的裁縫手工縫製的過於寬鬆的褶裙,看上去一副可憐巴巴的,淒慘模樣。他把自己當做是真誠友好的主人,一大早就手忙腳亂起來,為接待客人安排愚蠢而荒唐的儀式。前廳與客廳相隔的雙扇門近一半從未打開過。可是他親自動手抽開上下兩個鐵門閂;他先是拉過來一把椅子,而後渾身哆裏哆嗦地爬上椅子去夠門子頂部的鐵栓。然後他忽地猛一下將門完全敞開,做完這一切之後,他佇立在門口,充分利用了彼得·彼得羅維奇對任何事情都保持緘默這一特點——他對尷尬難堪的事以及別人的怨恨都麻木不仁、充耳不聞,而是下定決心繼續容忍;他佇立在那裏直到最後一位客人到來方才離去。他的眼睛不停地在陽台上掃來掃去——通向陽台的門也必須打開;很顯然,這也是依照古時風俗習慣。一見到有客人到來,他都會慌慌張張地奔上前去迎候,匆忙擺出一個巴代布雷舞步pasdebourrée,一種烏克蘭弦樂器,似不對稱的琉琴,垂直抱著撥奏。——譯者注——身體向上輕輕一縱,一條腿向前跨一步,雙膝彎曲,深深地向來客鞠一躬,激動得連籲帶喘對每一位來客說:
“久違光臨寒舍!今日光臨,我不勝榮幸!不勝榮幸!歡迎,歡迎!”
爺爺也不知是怎麼了,他沒完沒了地把托尼婭離開達萊迪爾去了盧涅沃,到了奧爾加·基裏洛芙娜的莊園的消息告訴了所有的人,還有一些烏七八糟不相幹的人。達萊迪爾也令彼得·彼得羅維奇大為惱火。“托妮奇卡身體不好,得了精神病,她離開這裏到她姑媽那兒住了整整一個秋天。”客人們聽到他這番多此一舉的表白,會怎樣想呢?當然了,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和沃伊特克維奇之間的事兒。或許,他對她的意思的確是認真的,沃伊特克維奇一邊莫名其妙地在托妮奇卡身旁唉聲歎氣一邊和她共同彈奏一架鋼琴,用他那低沉空洞聲音為她朗讀“柳德米拉·米哈伊爾洛夫娜·帕夫利琴科”,抑或鬱鬱不樂地沉思著吟詠“Bythesanctityofthewordartthoutoadeadmanbetrothed”(聖潔的話語獻給逝去的未婚郎),但是每當他全無惡意地嚐試表白自己的感情時托妮奇卡總會驟然發怒、大動肝火——比方說,當他給她送花時——而沃伊特克維奇則會立即離她而去。他離開後,托妮奇卡常常徹夜難寐,在黑暗中坐在敞開的窗戶旁,仿佛是在等待過了某段不確定的時間,再下決心慟聲大哭——她的哭聲常會驚醒彼得·彼得羅維奇。他會咬緊牙關在那裏躺上許久,聽著那慟哭聲夾雜著窗外花園白楊樹發出輕柔的睡意蒙矓的颯颯聲,宛如綿綿不斷的細雨聲。稍後,他總會過去想方設法安慰她一番。睡眼蒙矓的女仆們也會過來設法安慰她,有的時候,爺爺也會火急火燎跑進來。
此時,托妮奇卡常會跺著腳尖叫,“讓我一個人靜靜,出去,你們這些魔鬼!”結果他們便口出惡言、爆發出一陣詈罵聲,幾乎要相互廝打。
女仆們和爺爺跑出去之後,彼得·彼得羅維奇砰地關上門,牢牢地插上門閂,怒氣衝衝地壓低聲音說,“可是你要理解我,你為什麼就不能理解呢?難道你就不明白,你這個孽障,別人會怎麼想!”
“不!”托妮奇卡發瘋般的尖聲叫道,“爸爸,他衝我吼叫,說我懷孕了!”
隨後,彼得·彼得羅維奇雙手抱著頭衝出房間。
代禱日那天,另一個大麻煩是格爾瓦西加:到時他要是胡言亂語冒犯別人該如何是好?
格爾瓦西加已經長得個頭高得出奇。大大的塊頭、力大無比,其貌不揚,但他卻是男仆裏最討人喜歡、最聰明的一個,他也身著盛裝——穿著長及膝蓋的藍色外套、同樣顏色的肥大的褲子,腳上穿著小山羊皮製成的柔軟的平底靴子。瘦黑的脖子上圍著一條紫羅蘭色的精紡毛紗方巾。他把自己那頭烏黑、幹枯、濃密的頭發分梳向一側,但又區別於時下流行的“波蘭女人”發式——頭後和顳顬留起長發——而他是將頭發剪成圓形的碗狀。他大嘴巴,隻在嘴角和下巴上稀稀疏疏地長著三兩撮粗硬的黑色拳曲的胡須,所以他也根本用不著刮胡子,他們經常取笑說:“大嘴巴咧到耳根叉;快紮起來,免得長到屁股下!”像雜草根莖一樣的青筋遍布他骨骼粗大的寬闊的胸部,小腦袋,深眼窩,灰青色嘴唇,兩排堅固的淡藍色的牙齒,他,這個古老的雅利安人高加索東北的一種韃靼族。——譯者注,這個出生於達萊迪爾的帕西人,人送外號:俄國狼狗。看著他齜牙咧嘴的怪模樣,聽著他咳嗽的聲音,許多人不禁暗想,“老獵狗,你不會汪汪得太久!”但他們跟他說話時的口氣和與別的仆人說話時的口氣截然不同,他們都會神情嚴肅地一本正經地同這個臉色發青的年輕人講話,稱謂他的名字和姓氏:格爾瓦西加·阿法納西耶維奇。
就連老爺們也懼他三分。他們的個性和家仆們別無二致:要麼對某人專橫發威要麼就心生畏懼。格爾瓦西加在彼得·彼得羅維奇回來的當天對爺爺出言不遜、無禮冒犯,而他並沒受到任何處罰,不免令其他家仆們難以置信。阿爾卡季·彼得羅維奇對他說了句粗話:“你這家夥,你簡直就是頭豬。”他得到同樣粗魯的回答:“我對他簡直忍無可忍,老爺!”至於彼得·彼得羅維奇,過後,格爾瓦西加會不請自到,旁若無人地坐在門檻上,擺出一副過於隨便姿勢,兩條長腿穿著寬鬆的燈籠褲,身材極其不勻稱,左腿膝蓋彎曲著,他是過來要求被鞭打的。
“老爺,我是個魯莽的粗人,我的脾氣太暴躁了。”他平心靜氣地說著,大大的黑眼球滴溜溜地轉動。
聽出他話語中“脾氣暴躁”的暗示,彼得·彼得羅維奇怯陣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這事以後再說,老夥計!時間有的是!”他用一種故作嚴厲腔調喊道,“馬上從這兒給我滾出去!我不能看你,你這個放肆的無賴!”
格爾瓦西加在那杵了一陣子,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你瞧著辦,悉聽尊便。”
他又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撚著上嘴唇上的一根粗毛,像一條狗一樣齜著一口淡藍色的牙齒,麵部全無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走開了。通過這件事,他徹底悟出了這樣做的好處:臉上裝得若無其事回敬越唐突無禮越好。彼得·彼得羅維奇不但開始躲著他不跟他說話,甚至連他的眼睛也不能看。
代禱日那天,格爾瓦西加依然擺出他那副粗野無禮、高深莫測的架勢。為這個節日做準備時,他們個個累得腳丫子朝天,傳達並接受命令,彼此爭吵辱罵,擦洗地板,用淡藍色清潔劑揩拭黑漆漆、沉甸甸的銀質聖像框,踢開竄進前廳的狗,擔心明膠不會凝固,擔心叉子不夠用,擔心奶酪蛋餅卷、酥皮糕點會烤糊。隻有格爾瓦西加鎮定自若、悠然自得、幸災樂禍,他一邊笑一邊和手忙腳亂的酒鬼廚子卡其米爾調侃,“別慌,迪肯神父;慢點,當心扯壞你的長袍!”
“千萬別喝醉了。”彼得·彼得羅維奇說道,口氣冷淡,他因貴族長屈駕蒞臨而憂心忡忡。
“我一輩子也不會喝醉,”格爾瓦西加答道,好像是在與地位平等的人說話,“我對酒不感興趣。”
後來,當著所有個人的麵,彼得·彼得羅維奇甚至討好地大聲嚷道,“蓋爾瓦斯基!求你不要走遠了。你不在身邊,我們就好像失去了左右手。”聲音響得整座宅第都能聽得見。
格爾瓦西加用最最禮貌的語氣回答,鼓足了尊嚴,“您犯不上因為我著急上火,老爺。我哪也不敢去。”
他破天荒地幹起了端盤送菜的差事。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證明彼得·彼得羅維奇的話,因為後者向所有的客人宣布,“你們可能絕對想象不出這愚蠢不中用的家夥有多麼放肆無禮,但是,他的確是個天才!他那雙手什麼都能幹!”
他是不是早就預見到他往聖餐杯裏滴入最後一滴酒,恰到好處,再多一點酒就會溢出來?爺爺聽到他這番話,揪著自己的前衣襟,然後隔著整張桌子衝貴族長高聲喊道,“大人(閣下)!請您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以一位父親的名義求您趕緊為我的仆人申冤!”“閣下!趕快向我伸出援救的手吧!我向您,我們的長者,控訴我的仆人!控訴這位格爾瓦西·阿方納席維奇·庫裏珂夫!他隨時隨地在汙辱我!他……”他打斷了他,對他表示同情,安慰他使他冷靜下來。爺爺幾近落淚(差一點哭了,差一點落下淚來),可是他們再三安慰他,態度如此友好客氣,對他如此敬重,當然還略帶有幾分屈尊俯就,最後他也就默認了,說自己回憶起孩提時代與他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而不能自拔。
格爾瓦西加站立在桌旁,表情嚴肅,兩眼低垂,頭微微偏向一側。爺爺發現這個身高馬大的大塊頭,腦袋卻小得出奇,如果剪掉了頭發那顆腦袋就更小了,爺爺還發現那顆腦袋的後腦勺尖尖的,就在後腦勺那塊的頭發尤其濃密——頭發厚實、烏黑、修剪得毛毛糙糙,在他那皮包骨的脖子上方形成一塊凸起的大鼓包。因為經常外出打獵他的臉被曬成棕褐色,被風吹得粗裏粗糙,格爾瓦西加的那張黑臉上的皮膚時時一層一層脫落,形成淡紫色的斑痕。爺爺時不時地朝格爾瓦西加飛快瞟上一眼,眼神裏充滿恐懼和不安,可是他驀地裏興衝衝地朝所有的客人喊道,“好了,現在,我原諒他了!我隻有唯一一個條件,那就是:親愛的客人們,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我要你們在這兒待上三天三夜!你們絕對不可以走!我對你們有一個特別的請求:留下過一夜!當夜幕降臨,我就心神不定:是那種憂鬱、恐懼的感覺!暴風雲飄浮而來,呃,他們說他們在羅申森林又抓住了兩個波拿巴的法國士兵……我肯定會在夜間死去,我對此確定無疑——請你們記住我的話!這可是馬丁·紮傑卡的預言。”
但他卻死在次日清晨。
他如願以償。海哈·達萊迪爾說道:“看在爺爺分上。”許多客人留下過夜。果醬準備得充裕豐盛,花樣齊全、無所不有,因此,眾人可以不停地來回往返,一會取點這個品品,然後再過去取點那個嚐嚐。後來,他們擺開所有的牌桌,上麵燃起許許多多鯨脂蠟燭,燭光映入壁鏡內,閃著金黃的光輝。大廳內到處煙霧繚繞,彌漫著朱可夫煙草的香味,到處人聲話語,宛如在教堂裏一般。更主要的是許多客人都住下了,那就是說,明天不但仍然會是熱熱鬧鬧的一天,而且,還會有許多新的事情要操勞、辦理,如果不是他彼得·基裏雷奇想得周到,那麼,絕不可能把節日組織得如此出色,永遠也不會擺出這樣豐盛、歡樂的午宴。
“是的,是的。”夜間,祖父脫下了那件長上衣,站在誦經台前,經台上擺著點燃的蠟燭,眼睛望著發黑的美爾庫裏聖像,心神不安地想,“是的,是的,上帝賜予罪惡的人以可怕的死亡……激怒上蒼,太陽會不出來的!”
這時他又突然想起他打算考慮的另一個問題。他傴著腰,默誦著第五十節讚美詩,在房間裏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床頭桌前,挑了一下上麵擺著的那炷熏香,拿起一本《聖詩集》,翻開了它,滿懷幸福的感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無頭的聖徒。接著,他突然發現了他正想不起來的那段話,於是笑容滿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