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隻有一個能殺害他的長者,沒有一個能買下他的長者!”
他怕睡過了頭,有許多事來不及安排、吩咐,因此幾乎整夜未眠。次日清晨,房間尚未收拾、還彌漫著煙草的氣味,一切都籠罩在隻有節後才有的那種寧靜之中。他赤著腳,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帶著操心家務的心情拾起落在綠呢麵折疊式牌桌旁地板上的幾段鉛筆,然後往玻璃門外的花園看了一眼,他驚喜地、微弱地叫了一聲。園裏寒冷的天空一片蔚藍,陽台、欄杆、陽台下麵光禿禿的樹叢上的褐色枯葉,都蒙上了一層晨霜。他打開了陽台的門,吸了一口氣,秋天的腐葉發散著刺鼻的酒味,這種氣味很快就消失在冬天清新的空氣之中了。一切都那樣安寧、那樣平靜、那樣莊嚴。從村後剛剛升起的太陽把淡淡的點點金光灑在如畫的林蔭路兩側的白樺樹梢上,白樺樹光禿禿的枝條,銀白的樹幹沐浴在晨曦裏,那披著金光的潔白樹端好像是還塗上了微微可見的、明快、迷人的淡紫色,上麵就是晴空一碧的藍天。陽台下麵那冷颼颼的陰影裏,有一條狗,踩著被霜打過的、像撒了一層鹽似的衰草,唰唰作響地跑了過去,這聲音提醒人們冬季已經降臨。於是祖父心情愉快地聳了聳肩膀,走回客廳。他屏著氣,開始推動那些笨重的家具,想把它們擺回原處去,弄得地板咯咯作響。時而,他望一望映著藍天的鏡子。突然,格爾瓦西加不聲不響地快步走了進來,他沒有穿上衣,一臉睡意,正像他以後自己描繪的那樣,“簡直就是一個凶惡的魔鬼。”
他跨進房來,嚴厲而低聲地嗬斥:
“輕點!幹什麼窮管別人的事?”
祖父抬起他那張非常興奮的臉孔,滿懷溫情——這種情緒昨天一整天和這一夜都伴隨著他,祖父低聲說道:
“你看,你這個人怎麼能夠這樣子呢?格爾瓦西加!我昨天寬恕了你,可你,不但不報老爺的恩德……”
“我討厭死你了,你這流哈喇子的老東西!你比秋天還叫人心煩!”格爾瓦西加打斷了他的話,“讓開!”
祖父恐怖地看著他的白衣衫領子裏麵那細脖子上的後腦勺,覺得它更向後突出了,於是突然怒不可遏,用那張原來想拖到屋角上去的牌桌擋住了自己的身體。
“你讓開!”想了片刻,他低聲地喊道,“你應該給你的老爺讓路。你要是把我惹火了,我就拿匕首在你腰上捅一刀!”
“啊!這樣嗎?!”格爾瓦西加齜著牙齒憤怒地說,用力地掄起手臂,對著他的胸脯就是一拳。
祖父立刻倒在光滑的槲木地板上,兩手揮動著,鬢角正好撞到尖尖的桌子角上。
格爾瓦西加看見祖父臉上流出血來,張著嘴,眼睛也毫無表情地斜了。他立即從祖父還有溫氣的脖子上扯下金質聖像和一根舊繩子上係著的護身香囊……然後向四周看了一眼,又從小拇指上捋下祖母的結婚戒指……然後,悄悄地快步走出客廳,像石沉大海一樣,逃之夭夭了。
這之後,蘇霍多爾唯一見過他的人,是娜塔莉婭。
七
埃弗塞直搖頭。
“天哪,你真是難看死了,你知道嗎!”
但是,唯一的區別不過是她再也不像原來的那個娜塔莎了。她不再是先前那個被剪短了頭發、圓臉、明眸的小丫頭,眼前的她變成了一個身材窈窕瘦削、體態動人的大姑娘——她神情恬靜、帶有幾分矜持、性情溫順,穿了一件繡花長襯衫,腰間束著花方格羊毛直筒裙;頭上和老家的女人一樣包裹著一方深色頭巾,皮膚給太陽曬得黑黑的,臉上布滿米色雀斑。而埃弗塞在達萊迪爾是個固執己見的人,自然覺得深色的頭巾、黑黝黝的膚色和雀斑都不好看。
在返回達萊迪爾的途中,埃弗塞說道,“嗯,那麼,丫頭,你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想過要出嫁嗎?”
她搖了搖頭。“不想,埃弗塞叔叔,我永遠也不嫁人。”
“為什麼要這樣想?”埃弗塞問道,甚至把銜在嘴上的煙鬥拿了下來。
她不慌不忙地解釋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嫁人,很可能她要去伺候小姐,更何況小姐又曾立誓把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獻給上帝,那就更不會放她出去嫁人,再說了,娜塔莎又多次清清楚楚地夢見……
“你夢見了什麼?”埃弗塞問。
“呃,沒有什麼,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她說,“格爾瓦西加來時,給我說了那麼多莊園上的事兒,都快把我嚇死了,我不由自主想得多了……所以就作了夢。”
“有人說格爾瓦西加不但到你們這兒來過,還吃了早飯,有這事嗎?”
娜塔莎想了一下:
“是的,他吃過早飯。他來了以後,對我們說,‘是老爺吩咐我來你們這兒的,是要辦件大事的,快,先給我弄點兒東西吃。’我們像招待過路客人那樣,安排他吃了早飯。他吃飽後,從房裏走出來,朝我擠了擠眼睛。我跑出門來,來到屋角跟前,這時他才一五一十地都對我說了,說罷就一溜煙兒地跑走了……”
“你怎麼不喊人來抓他?”
“快別提了!他威脅我,說我要是喊,就打死我。還告訴我天黑以前什麼也不許說出去。他對這裏的主人講,他到倉房睡覺去……”
回到達萊迪爾,下人們各個充滿好奇地看著娜塔莎,她的女伴和原先在一處幹活的婢女們都圍著她問這問那,可就是對自己的女伴她的回答也簡短,並不多說一言半語,仿佛她正在孤芳自賞自己扮演一個什麼角色。
“日子過得還不錯。”她重複著這一句話。
有一次,她操著朝聖者的語調說:“上帝是富有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十足一副浪跡天涯的女信徒的架勢。
她和以往一樣,立即置身於達萊迪爾事務繁忙的生活之中——似乎對爺爺過世、兩位少爺自願入伍出征、小姐精神失常學著爺爺的樣子在室內徘徊踱步,和大家都格格不入的新太太當了家(她身材矮小、豐滿肥胖、精力充沛、身懷有孕),對這她離開期間所發生的一切變故都毫不驚奇……
吃午飯時,太太喚她出來相見:“讓那個叫……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呃!叫娜塔什佳的到這兒來!”
娜塔什佳輕盈地快步走了進來,在胸前畫了十字,向屋角的聖像深施一禮,然後朝太太和小姐躬身請了安,之後畢恭畢敬地垂立在一旁,敬候垂問和吩咐。當然了,隻有那位太太問她話;小姐長高了許多,人也更瘦了,鼻子顯得益發的尖了,她的那雙眼睛黑得出奇,正呆呆地凝睇著娜塔莉婭,一句話也沒有說。太太吩咐她去伺候小姐。她鞠了個躬,隻簡單而幹脆地說:
“是,遵命,太太!”
小姐始終用非常關注,又像是非常冷漠的目光望著她。晚上,因為給她脫襪子時笨手笨腳,沒有使她稱心如意,於是狂怒之下,她暴跳如雷,眼睛也斜了,突然朝娜塔莉婭撲了過去,毫無人性地撕扯她的頭發,覺得其樂無窮。娜塔莉婭像個孩子似的啜泣垂淚,但一聲不吭:等到她回到女仆們住的下房,坐在靠窗的木榻上,整理她那被撕扯得亂蓬蓬的頭發,她睫毛上依然掛著淚珠,卻忍不住撲哧輕聲一笑。
“嗬,她可真凶,”她說,“我今後可有的受了。”
第二天早上小姐睡醒之後,久久地躺在床上,娜塔莉婭站在門口,低垂著腦袋,斜著眼睛偷偷地望著小姐那蒼白的麵孔。
“你夜裏夢見了什麼?”小姐懶洋洋地、冷漠地問她,那聲音好像是別人替在她說的一樣。
她回答說:
“好像沒有怎麼做夢。”
這時,小姐又像昨天那樣,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瘋狂地抓起茶杯,連茶帶杯子向她扔過去,然後,伏在被子上大喊大叫,失聲慟哭起來。娜塔莉婭躲過了茶杯,對類似的情況,她很快學會了極其敏捷地閃開。小姐有時會問到些笨頭笨腦的丫頭,當她們回答說:“我沒有做夢。”小姐會向她們喊叫:“那麼,編個夢給我聽聽!”由於娜塔莉婭不會編假話,她就不得不學會另一種本領:巧妙地躲避可能發生的災禍。
終於從當地給小姐請來了一名醫生,醫生開了一大堆藥,可是小姐害怕人們毒死她,所以服那些個藥丸和藥水之前,讓娜塔莉婭先服下試試,於是無奈之下她被迫一種接一種地替小姐嚐遍各種藥物。她一回到達萊迪爾,就聽人家說:小姐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她回來,說小姐一直想念她,睜著大眼睛望眼欲穿,看她有沒有從索什基回來,而且熱切地相信:隻要娜塔什佳回來,她的病就會痊愈。等娜塔莉婭回來以後,小姐的態度卻極為冷漠。是不是小姐因為失望,而感到痛苦才哭泣呢?當她這樣理解之後,她的心都顫抖了。她走進過廳,坐在木箱上,又哭起來。
過了會,當她哭得兩眼紅腫再次回到房裏時,小姐問她,“你心裏好過一點了嗎?”
“好點了,小姐。”娜塔莉婭輕聲地說,雖然她因無緣無故地服藥,已經頭暈目眩,心髒都快停止跳動了,然而她還是走過去熱情地吻了小姐的手。
從那以後,有很長時間她都低垂著眼簾,不敢抬頭去看那對她發了憐憫之心、再沒有大吵大鬧的小姐。
“嚄,你可真是個烏克蘭的女巫!”有一次她的女伴索洛什佳這樣喊她。索洛什佳常常想讓她的好友向她吐露自己的一切秘密和感情,然而她得到的隻是簡潔質樸的回答,在這些話語中體現少女間友誼的那種甜蜜、使人心儀的東西已蕩然無存了。
娜塔莉婭憂傷地苦笑了一下。
“可不是咋地,”她若有所思地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話真是一點兒沒錯。有的時候,我就覺得,見自己的爹媽也沒有見那些烏克蘭人親……”
剛到索什基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新的生活環境簡直平淡無奇。她是早晨到達索什基村的,這天早上令她驚奇的隻是:一片平原上,一排長長的農舍粉刷得潔白潔白的,遠遠就可以望見。一個烏克蘭女人正在往爐子裏添柴火,她和藹可親地朝娜塔莉婭打了招呼,一個烏克蘭男子不想聽埃弗塞嘮叨個沒完,他正在喋喋不休地講老爺們如何如何,吉米揚怎樣怎樣,又說路上多麼炎熱,在城裏都吃了些什麼,又說了彼得·彼得羅維奇的長長短短,當然,最後還把偷小鏡子的事說了一番。這個姓沙裏(雪瑞)的烏克蘭男子,始終在搖著頭,達萊迪爾的人叫他“獾子”。當埃弗塞說完了話、沉默下來時,“獾子”心不在焉地瞟了他一眼,然後非常高興地哼起“暴風雪,旋轉吧,飛舞吧,暴風雪”的歌曲來。他的歌聲鼻音很重……
稍後,娜塔莉婭的情緒慢慢地安定下來,她反而開始對索什基驚異不止了。她發現這裏的一切完全不像達萊迪爾,另有它的迷人之處。單單這烏克蘭式的農舍就夠讓她驚異的了——潔白、光滑、上麵覆蓋修葺得整整齊齊的蘆葦房頂;農舍內部的擺設,和家徒四壁、雜亂無章的達萊迪爾農戶的小木房相比,簡直讓人覺得這裏的生活是富裕的!牆角上掛著貴重的鍍金聖像,聖像周圍的紙花栩栩如生,掛在聖像上麵的五顏六色的繡花布巾有多麼漂亮!桌上鋪著繡花台布,火爐兩旁擱架上的一排灰色的陶罐和小巧玲瓏的瓷壺多麼別致!比這一切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農舍的主人和主婦。
她雖然說不清楚他們的出色之處究竟是什麼,然而她卻經常感覺到這一點。她從來沒有見過像沙裏這樣整潔,穩重,體麵的莊戶人。他個頭不高,腦袋尖尖的呈楔形;一頭剪得短短的濃密的白發,留著細細的韃靼式的小胡子,白胡子亦如霜染;曬得黑黝黝的臉龐和脖頸滿是深深的皺紋,但不知為什麼仿佛那一道道皺紋都在向世人表明他隨和、堅定的性格和飽受風霜的身世。他走路不大利落——因為腳上的靴子很沉重。他穿著漂白的粗麻布褲子,褲腿塞在靴筒裏,上身穿一件也是漂白粗麻布做的開口翻領襯衫,袖子寬寬大大的,襯衫塞進褲腰裏。他行走起來,微微有點傴著身體。然而,無論是他微傴的身軀,還是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都絲毫也不給人以老邁的感覺,他的臉上沒有我們達萊迪爾人那種疲倦不堪、萎靡呆滯的樣子,他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裏流露出鋒利而微帶嘲諷的神情。他使娜塔莉婭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次,一個(步態從容的)塞爾維亞老人帶著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孩子到達萊迪爾來過,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她覺得那人就是他。
達萊迪爾的人給這裏的烏克蘭女人起了個外號,叫她“長矛”。她名叫瑪琳娜,是個五十上下的婦人,高高的個頭,身材勻稱。因為日曬的緣故,她那細膩的皮膚蒙上了一層均勻的黃色,這樣的皮膚是達萊迪爾的女子所沒有的。她的臉上顴骨寬寬的,線條粗獷,有一種獨具一格的美;一雙眼睛生氣勃勃,她眼神率直而又嚴肅——一會兒閃著瑪瑙色的光,一會兒閃著發灰的琥珀色的光,像貓眼睛似的變換不測。頭上紮一條金絲大紅點的黑色大頭巾,看上去像穆斯林人的高高的纏頭;身穿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羊毛織成的花方格黑色短裙,緊緊地裹著有點長的胯股和兩膝;她沒有穿襪子,光著兩隻腳穿著一雙釘著鐵掌的皮鞋,赤裸的小腿又圓又細,曬成黃褐色,猶如兩根上了漆的小木棍。有時她緊鎖雙眉,邊幹活邊唱歌,發出強有力的胸音,她曾經唱過一首烏克蘭民歌,歌曲敘述波查耶夫被叛逆圍城的故事,她唱道:“嗬!夕陽西斜
晚霞紅遍天
照著波查耶夫的臉”接著她又唱聖母如何顯靈,保護聖徒修道院,在她的歌聲裏流露出絕望,哀怨,同時充滿著雄偉、堅強,大義凜然的氣概。娜塔莉婭又喜悅,又畏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看她唱。
這對烏克蘭夫婦膝下無兒無女,而娜塔莉婭又是個孤兒,所以他們相處得倒也和睦。如果她這時是跟達萊迪爾的莊戶人家住在一起,人們就會一會兒稱她為老爺家的養女,一會兒又罵她是小偷,高興起來可憐她一陣子,發起狠來恨不得撲上來把她的眼珠子摳出來。可是這對烏克蘭夫婦盡管外表看上去冷冰冰的,然而待她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他們不好奇,不生是非,話也很少。秋天的時候,他們分派那些從卡盧加省來的丫頭、女傭們去割草、打場,因為她們穿著鮮豔的花花綠綠的大坎肩,人們都管她們叫“花布衫兒”,和這些“花布衫兒”在一起,娜塔莉婭覺得自己跟她們格格不入,她們都以放蕩淫亂、自甘墮落、身患性病而臭名遠揚。這些女人長著大大的奶子,厚顏無恥,肆意胡為,蠻不講理,罵起人來甭提嘴有多髒,插科打諢,下流話有的是,把人罵得狗血噴頭,自己卻洋洋自得。她們像男人那樣翻身上馬,奔起來像發了瘋似的。如果娜塔莉婭在熟悉的環境裏生活,能和人說說心裏話,難過了想哭就哭一場,或和大家一起唱唱歌,沒準兒她的痛苦會漸漸驅散。可是在這裏她能向誰一吐心聲、訴一訴心裏的淒苦和煩悶,又能和誰一起唱唱歌呢?!那些“花布衫兒”拖長腔調的歌聲是那麼粗俗,與她們一唱一和的人像是聲嘶力竭地幹號,聲音高得刺耳,而且聽起來過於親昵肉麻,還打著口哨咯咯地怪叫。沙裏隻唱那類詼諧的舞曲。瑪琳娜則常唱烏克蘭民歌,她就是在唱愛情歌曲的時候,也非常嚴肅,自重,而且調子陰沉,總是一副若有所思似的樣子:
“遠方草地風乍起
風吹岸柳聲悲戚……”她悲悲戚戚、如泣如訴地唱著,聲調拖得老長,然後壓低了歌喉,聲音堅定而絕望地接著唱下去:“我的那個心上人,
他還未返回故裏。
遠方草地風乍起
風吹岸柳聲悲戚……”在孤獨與寂寞中,娜塔莉婭慢慢喝下了這第一杯又甜又苦的相思毒酒。她忍受了無法想象的羞辱和嫉妒,也作過許多甜蜜的和可怕的夢,夜間,在夢鄉裏,她常常見到那些無法實現的憧憬和期待,在茫茫的草原上,在默默無言歲月中,她日夜朝思暮想,忍受著痛苦與煎熬。她心靈上蒙受的巨大委屈和欺淩,有時被脈脈溫情所取代,柔順驅走了熱戀和失望,她隻有一個小小的願望——不聲不響地生活在他的左右,深深地把她的愛情藏在心中,不使任何人知道,一無所求,也不再期待什麼。但是從達萊迪爾傳來的各種消息使她的頭腦清醒了。然而,如果打很長一段時間達萊迪爾杳無音信,感受不到它那單調乏味的、工作繁重的日常生活,她又開始覺得達萊迪爾是那樣美好,那樣令人向往,她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有力量忍受這裏的孤獨和痛苦……後來有一天,格爾瓦西加突然出現在她麵前。他匆忙倉促地把蘇霍多爾的各種消息一股腦兒都說給了她聽,他隻用了半小時的工夫,講述了別人用一整天也講不完的事情,就連他是如何一拳就打死了爺爺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對她說了,最後他鎮定自如地說:
“好!現在該跟你說再見了,我是說永別了!”
聽罷他的講述,她早已驚得呆若木雞,他那雙賊溜溜的大眼睛像是看穿了她的心。當他走出村子上了大路時,回頭向娜塔莉婭喊道:
“你別犯傻了!他馬上就要結婚了,你連給他做情人都不夠格……放聰明點吧!”
她清醒過來了。再一次忍受了這些可怕的壞消息給她帶來的痛苦——她醒悟過來了。
打這以後,寂寞的歲月一天天地流逝著,四平八穩,百無聊賴。一些前去朝聖的女人不停地跋涉在大路上,當她們路過村子在此休息的時候,常常會和娜塔莉婭聊上許久,她們教她要善於忍耐,寄希望於上帝,雖然她們在禱告至尊至聖的主時,麵容癡呆,而且哀怨甚深。她們對她講的最重要的一條是:不可貪戀塵世。
“你想也好,不想也好,無論怎麼樣都是無濟於事。”那些朝聖者皺起憔悴疲憊的臉,一麵重新穿上樹皮鞋,一麵有氣無力、無精打采地望著遙遠的草原腹地,說,“上帝是富有的!姑娘,你行行好,悄悄給我們摘幾個蔥頭吧……”
還有一些過路的朝聖者經常拿前世的罪惡和來世的命運嚇唬她,還預言她會有災難和大禍臨頭。有一次她一連做了兩個可怕的噩夢。她一直在思念達萊迪爾,開始時,要做到斬斷前緣,什麼都不想談何容易。她想念小姐,想念爺爺,也曾思考自己的前途,她占過卜,看自己能不能出嫁。如果能的話,什麼時候出嫁?嫁給什麼樣的人?……她總是這樣浮想聯翩、終日思念,隨著這種思念日漸強烈,她不知不覺中夜晚開始做起夢來。有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夢見自己在一個烈日炎炎、狂風大作、塵土飛揚的傍晚,擔著水桶急匆匆到池塘去挑水,驀然間看見在幹爽的土坡上站立著一個莊稼漢——那是一個侏儒,麵目猙獰恐怖、腦袋大得出奇。他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靴子,頭上沒有戴帽子,他那薑黃色的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身上穿一件火紅火紅寬大的上衣,沒有束腰帶,衣襟迎風飄舞。她驚出一身冷汗,嚇得魂不附體,喊道:“老爺爺!是要著大火嗎?”
“所有的東西都將化為灰燼,片瓦無存!”那個侏儒也喊著回答她,一股熱風吹來,減弱了他的聲音,“從來沒有人見過的黑壓壓的烏雲飄過來了!你甭打算嫁人了!……”
第二個夢更加可怕。一個炎炎夏日,仿佛是在中午時分,她站在一個空蕩蕩、熱氣翻騰的農舍裏,門被人從外麵鎖上了,她仿佛是在等什麼人。她心焦如焚,都快透不過氣來了,突然從火爐後麵跳出一頭灰色的大山羊,後腿直立著,滿臉淫穢、興奮的樣子,一雙眼睛像燒紅的火炭似的,用一種狂喜的、乞求的目光望著她,直向她撲過來。“我是你的未婚夫!”它一麵像人樣開口喊著,一麵邁著笨拙而急速的碎步向她跑來,細小的後蹄敲擊得地麵發出得得的響聲,猛地一下兩條前腿撲在她的胸上,然後,一把將她摟進懷裏並壓倒在地……
她睡在門廊裏,被噩夢驚醒之後,嚇得忽地一下從床上蹦起來,心劇烈地怦怦直跳,幾乎要快死過去了。門廊裏一片漆黑,一想她無處可去,又無人可找,就更加害怕了。
“耶穌啊,我的主!”她低聲急促地低誦著,“天上的聖母!主的聖徒們!”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所有的聖徒都是褐黑色的而且沒有頭顱,就像無頭聖徒墨丘利(美爾庫裏)那個樣子,於是,她愈發害怕起來。
八
聖彼得節聖彼得殉難日,俄國舊曆六月二十九日。——譯者注前夕,她看見打達萊迪爾莊園來了一輛灰頭土臉、破爛不堪的馬車停在門口。波杜良坐在車上,頭發蓬亂,戴著一頂破帽子,被太陽曬得褪了色的胡子也是亂蓬蓬的,雖因旅途勞頓一臉倦容,但又顯得興奮異常。在他那未老先衰、變得難看的臉上,那極其平凡、五官不勻稱的線條背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莫測的東西。跟在他身邊的那條狗,也是娜塔莉婭所熟悉的。在它身上有某種和波杜良甚至和整個達萊迪爾十分相似之處——身上的毛亂亂糟糟的,背上的濃密的毛呈深灰色,但是從前麵看,它胸脯到脖子上的厚厚的鬆軟的茸毛,就像是在達萊迪爾莊園的沒有煙囪的小木屋裏被煙熏火燎過似的,黑不溜秋的。當娜塔莉婭站在門口,得知波杜良是來接她的時候,她興奮得兩腿麻木,一步也走不動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樣挨到門口的。回家的路上,波杜良海闊天空地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他也講起了克裏米亞戰爭克裏米亞戰爭(CrimeanWar,又名“克裏木戰爭”),在一八五三年十月二十日因爭奪巴爾幹半島的控製權而在歐洲爆發的一場戰爭,土耳其、英國、法國、撒丁王國等先後向俄國宣戰,戰爭一直持續到一八五六年,以俄國的失敗而告終,從而引發了國內的革命鬥爭。http://baike.baidu.com/view/89448.Htm——譯者注,仿佛這一消息使她高興,又使她憂傷。這時,娜塔莉婭神情嚴肅地說:
“說的也是,是得好好教訓教訓他們,教訓教訓這些法國人……”
他們走了整整一天才回到達萊迪爾,她一路上的感受可以用惶恐不安來形容。她現在不得不用全新的視角去審視曾經熟悉的的事物。當故園在望,少女時光、曆曆往事無一不在眼前浮現,宛如昨昔。但她也注意到這樣或那樣的變化,比如,她認出了一些熟人,就發現了他們身上有什麼與昔日不同。馬車下了大路,拐進達萊迪爾莊園。在長滿金鏈花的休耕地上,有一匹三歲的小馬駒撒著歡跑過來,一個赤腳小男孩用一隻腳踩住了韁繩,抱住了馬駒的脖子,另一條腿拚力跨到馬背上,可是馬駒不讓小孩騎在它背上,拚命地猛跑,想把小孩顛下來。娜塔莉婭一眼認出這孩子是佛木加·潘紐新,她非常高興,心情十分激動。她看見了那位百歲高齡的老納紮魯什卡。他坐在一輛空馬車上,那姿勢已經不像條漢子,而是像個老婆子了。他不是像男人那樣泰然自若地蹲坐著,而是直伸著兩腿,聳起兩肩,看上去神情緊張、有氣無力。他那雙眼睛黯然無神,眼神裏充滿了不幸和憂傷,整個人骨瘦嶙峋,皮包骨頭,像俗話說的那樣“沒有什麼可往棺材裏放了”。他頭上沒戴帽子,身穿一件好似出土文物似的破舊的長上衣,由於長年累月躺在炕爐上,所以身上沾滿了灰。見到他,娜塔莉婭不由得想起了一段往事,於是她的心又一次哆嗦了一下。三年前的一件往事浮現在她眼前,記得有一天,為人極為善良、終日無憂無慮的阿爾喀吉·彼得羅維奇在菜園裏看見老納紮魯什加手裏拿著一把小紅蘿卜,就說他偷了蘿卜,要用鞭子抽他。他嚇得半死,哭起來了,這時四麵圍著許多下人,眾人都哈哈大笑,對他喊道:
“老爺爺,你完了,饒不了你,非扒下你的尿臊褲子打屁股不可,輕饒不了你!”
當她看見了牧場、一排排的農舍、還有莊園——花園、宅第高高的屋頂,下房、倉庫和馬廄的後牆時,她的心都要碎了!隨後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大麥田,麥田裏雜草叢生,長著許許多多的矢車菊,與後牆根上的高高的雜草和韃靼薊草花連成一片;不知是誰家的一頭滿身褐色花斑的小白牛犢站在燕麥地裏一口一口地啃著麥子。四野寧靜,景色平淡無奇,然而她的心中卻極不平靜、感慨萬千,甚至感到驚心動魄。馬車飛快地駛進了寬敞的庭院,地上臥著數不清的酣睡的獵犬,抬眼望去白花花的一大片,活像墓地裏的石碑。當她在索什基村的農舍裏度過了兩年時光之後,頭一回踏進涼滋滋的莊園宅第,室內的蠟燭、菩提樹花、餐櫥、前廳長凳上擺放著的阿爾喀吉·彼得羅維奇的哥薩克式的馬鞍以及窗上掛著的裝鵪鶉的空鳥籠子,都依然發散著她所熟悉的氣味;她怯生生地瞅了一眼從爺爺房間裏搬到(前)過廳角上的(美爾庫裏)墨丘利聖像——莊園裏的舊物使她感到惶惶不安、頭昏目眩,幾乎站不住身子……
和以前一樣,暖融融的陽光從開向花園的小窗子裏射進陰暗的大廳,把大廳裏照得亮堂堂的,充滿了生氣。一隻小小雞雛不知什麼緣故跑了進來,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像個孤兒似的發出唧唧的叫聲。窗台被陽光照得又亮又熱,擺放在上麵的菩提樹花已經枯萎了,但仍發散著沁人的清香……她覺得:周遭的所有舊物,都好像變得年輕了,大凡料理過喪事的人家都會有這種感覺。這裏一切的一切,尤其是這花香,無不使她感到其中有自己的存在——她的心靈、她的孩提時光、她的少年歲月,還有她的初戀。有些人長大了,有些人死去了,她自己和小姐都變了,對此她都表現出無限感慨。和她同齡的姑娘和小夥子都已長大成人。曾幾何時,許多垂垂老朽的老頭子和老婆子常常圍坐在下房門口,搖晃著腦袋,目光癡呆地凝望著人間百態,感慨世態炎涼,而如今,他們已經永遠離開了人世。達莉婭·烏斯琴諾芙娜也過世了。爺爺也走了,他活著的時候像小孩子似的一向怕死,他認為死神會慢慢地走近他,給他充分的時間準備去迎接這一可怕的時刻,可沒想到死神卻突如其來地、閃電般的、像鐮刀割草似的把他帶走了。娜塔莉婭簡直不能相信這一事實——他已撒手人寰,在那契爾基佐沃村教堂旁的一個墓丘之下,他的軀體已經腐爛殆盡了。噢,可憐的爺爺!娜塔莉婭也無法相信,那位又黑又瘦、鼻子尖尖的女子,時而神情極其冷漠,時而狂暴不已,時而驚恐萬分、嘮嘮叨叨,像對一個和她身份相等的人一樣向她傾吐衷腸,時而憤怒地撕她的頭發的人就是托妮奇卡小姐。娜塔莉婭也弄不明白為什麼那位身材矮小、長著淡淡的小黑胡子、說起話來聲音尖銳刺耳的克拉芙蒂婭·瑪爾科芙娜會在這裏當家做主……
有一次,娜塔莉婭怯生生地朝她的臥室瞟了一眼,一下子看見了那麵曾給她帶來禍端的鑲銀的小鏡子——那往昔的恐懼、歡樂、柔情,那幸福而羞怯的期待、那滿天晚霞、掛著露珠的牛葉花的芳香一股腦的都湧上她的心頭——那種甜蜜的感受使她心潮澎湃,簡直心都碎了……她強壓住全部感情和思緒,把這一切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裏。她的血管裏流淌著的是古老的達萊迪爾的血液呀!她吃的盡管是粗劣無味的糧穀,可這糧穀是蘇霍多爾肥沃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啊!她喝的是寡淡無味的池水,這池塘也是她的祖輩在達萊迪爾的幹涸的河床上挖出來的!她並不害怕那些把人累得精疲力竭的繁重的、索然乏味的日常勞動——然而,她卻懼怕那些非同尋常的大大小小的變故;她不懼怕死亡,可是噩夢、黑森森的夜晚、暴風雨、雷鳴、火災,卻能把她嚇得魂不附體、膽戰心驚。她仿佛覺得自己的腹內懷著一個嬰兒,像預感到他即將降生一樣,懵懵懂懂地期待著命中注定的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
這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期待和預感,使她芳華早逝、容顏憔悴。另外她反複不斷地暗示自己:青春已經逝去,而且自己還不斷尋找證據來說明這一點。回到達萊迪爾的莊園宅第還不到一年,她跨進家門時心中的那種年輕人的感情,已經蕩然無存了。
克拉芙吉婭·瑪爾科芙娜的孩子出生了。養雞的丫頭費多西婭被叫去當保姆了。她還是個年輕的女子,主人卻讓她穿上老太婆才穿的深色衣服,從此她就變成一個虔誠的、敬畏上帝的女人了。當這個新生出來的赫盧肖夫還一臉奶腥味、流著口水時,就開始瞪著毫無表情的小眼睛、凶狠狠地大喊大叫起來了。人們已經開始管他叫少爺,育嬰室裏常常傳出嬰兒的哭聲和非常古老的哄孩子的歌謠:
“他來了,他來了,背口袋的老頭兒來了……老頭兒啊!老頭兒!你別來我們家,我們的少爺不哭了,不能讓你把他帶走……”
娜塔莉婭模仿著費多西婭的樣子,認為自己也是個保姆——她是病怏怏的小姐的保姆和女伴。那年冬天,奧爾佳·基裏羅芙娜也過世了。她請求和那些住在下房裏風燭殘年、苟延時日的老太婆們一起去送葬,葬禮上依照傳統吃了蜜粥俄國人的一種習俗,送葬人在墳上吃蜂蜜粥。——譯者注。這粥毫無滋味,卻又甜得發膩,令她直反胃。送葬歸來回到達萊迪爾時,她柔情脈脈地對人們說:姑太太躺在棺材裏跟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雖然連那些老太婆們也不敢看一眼那裝殮可怕屍體的靈柩。
第二年春天,他們從契爾瑪什村請來了遠近聞名的巫師克裏木·葉羅新給小姐瞧病。此人是個富有的小地主。他相貌不凡、儀表堂堂,滿臉灰白的大胡子,一頭灰白的鬈發梳成中分頭。在日常事務中他精明能幹、行事有條不紊,語言簡練、思路清晰,然而,他一到病人跟前,就立即變成巫師了。他的服裝整潔,結實耐用——身穿鐵灰色的粗呢長上衣,束著大紅腰帶,腳上踩著靴子。他的一對小眼睛炯炯有神,目光敏銳、狡詐。進人家門時,他總是微微地弓下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身軀,畢恭畢敬、小心謹慎地用眼睛尋找聖像在什麼地方,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就一本正經地和主人攀談起來。和主人談論莊稼的長勢、年成、雨水、旱情等等,然後就有模有樣地喝起茶來,一喝就是老半天,茶畢,又在胸前畫了十字。這一切都結束之後,他馬上改變了聲調,開始問起病人的病情來。
“晚霞啊……黑夜拉開了帷幕啊……到時候啦。”他非常神秘地說了起來。
小姐正發著高燒,精疲力竭,動不動就會滾到地板上去,全身痙攣。這天,暮色朦朧,她坐在床上,等待克裏木來給她看病。娜塔莉婭站立在她的身旁,嚇得從頭到腳都直打哆嗦。全家的人都屏聲斂氣,宅第裏一點聲音都沒有——連太太也把所有丫頭們叫到她的房裏去,和她們談話的時候,也是聲音低低地、大氣兒都不敢出。沒有人敢去點燃一盞燈火,沒有人敢高聲說一句話。平時有說有笑的索洛什佳,這時候在長廊裏當值——等著聽候克裏木有事叫她,或者有什麼吩咐——她也嚇得兩眼發黑,心跳得都快從嗓子眼兒裏蹦出來了。因為這時巫師正打她身邊走過,一麵解著一個包袱,裏麵裝著施巫術用的骨頭。不一會工夫,在陰森森的、死一般的寂靜中,從小姐的臥室裏傳出他那振聾發聵的、古怪的聲音:
“站起來,你這上帝的奴仆!”
接著,他灰白的腦袋從門後探了出來。
“拿塊木板來!”他用毫無生氣的語調嘟噥了一聲。
然後他把木板放在地上,讓小姐站了上去。她嚇得兩眼瞪得眼球都要突出來了,全身冰涼,簡直像個死人。天已完全黑了,娜塔莉婭隱隱約約看得見克裏木的臉孔。他嘴裏突然念念有詞,聲音聽起來好生奇怪,仿佛從無限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費拉特走進來……他敞開了門……推開了窗……呼喚說:出去吧!憂傷!憂傷!”
“悲傷啊,悲傷!”突然,他仿佛被賦予了生殺予奪的神力,喝道:“悲傷!你給我出去,到陰森的密林裏去,那才是你棲身的地方!到渺茫的大海去,到大洋深處去,”他聲音低沉,語調急速地反複說,好似在預示災禍和凶兆:“到渺茫的大海去,到大洋深處去,到布揚島上去,那裏有一條大灰狼,它披著羊皮把自己偽裝成溫順的羔羊……”
娜塔莉婭覺得他說的這些話可怕極了,這些話猛地一下子把她的靈魂帶進了一個野蠻的、神話般的,原始落後、殘酷愚昧的世界。她不能不相信這些咒語的力量,正如克裏木自己也絕對相信一樣,因為有時真的出現了奇跡,消除災禍與磨難。做完了法術,克裏木坐在前廳裏,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然後又一麵喝著茶,一麵隨和而謙恭地說道:
“好啦,再有兩個晚上就可以了……要是上帝賜福的話,小姐的病情會減輕一點了……太太,今年您種蕎麥沒有呀?都說今年蕎麥收成好!多好啊!”
夏天的時候,家裏正等候兩位主人從克裏米亞歸來。可是,阿爾喀吉·彼得羅維奇寄來了一封掛號信,要求家裏再給他寄些錢去,信中還提到,他們入秋前不能回來了,因為彼得·彼得羅維奇受了一點小傷,需要較長一段時間調養。家裏馬上派人去契爾基佐沃村,找能預知吉凶禍福的女巫師達爾妮洛芙娜去求簽問卜,看看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傷口是否能夠痊愈。達爾妮洛芙娜煞有其事地在地上狂舞一陣,兩手拍得啪啪作響,卜算的結果自然是主吉的,因此,太太一顆懸著的也就放下了。可是小姐和娜塔莉婭都沒心思去過問他們的事。克裏木給施過巫術後,起初那段日子,小姐的病見好了些,可是等過了彼得節,她的病情又嚴重了,又一次出現了憂鬱症,還特別害怕雷雨、失火,還因某些深藏在內心、不便讓人知曉的什麼事情而惶惶不可終日,因此根本無心顧及哥哥們的近況。娜塔莉婭也無心顧及老爺們,然而她每天做祈禱時,都要祈求上帝保佑彼得·彼得羅維奇身體康複。她後來在整個一生中,天天都為他的靈魂安息而禱告,直到離開人世。雖說如此,對她來說,她最親近的人莫過於小姐了,因此,小姐的莫名其妙的恐懼和預感到大禍臨頭的精神狀態也漸漸地感染了她,而且她也變得和小姐一樣——對心中的一切都秘而不宣。
這年夏天,天氣十分炎熱,常常狂風大作,塵土漫天,而且天天有大雷雨。一時間農人中各種駭人詭異的、令人惶惶不安的謠言四起,廣為流傳——說什麼又要開始新的戰爭了,某個地方有人造反了,什麼地方發生大火災了……有些人說所有的農奴都要獲得解放、取得人身自由了,另一些人則說沒有這回事,相反到了入秋時,每個農奴都要被剃光頭發應征當兵。而且隻要謠言四起,照例就出現多得不得了的流浪漢、遊手好閑胡混的人、“僧侶”到處亂竄。為了他們,小姐差一點沒有和太太打起來,因為她非得向他們施舍麵包和雞蛋不可,而太太不情願。有一天,來了一個名叫德羅尼亞的漢子,這人個子很高,薑黃色頭發,穿的衣服襤褸不堪。他本來是個酒鬼,卻自稱是得道神人。他擺出一副故作沉思的樣子,進了院子,就悶著頭徑直向上房走,腦瓜子砰的一聲撞在牆上,然後,向後跳了一步,臉上露出高興的表情。
“我的小鳥兒呀!”他一邊用假嗓音高聲叫道,一邊歡蹦亂跳,把整個身子擰成八道彎兒,抬起右手做出手搭涼棚遮太陽的樣子,“飛呀!飛呀!我的小鳥兒飛上藍天了!”
娜塔莉婭學著農婦們抬眼看望得道神人的那種樣子,呆呆地又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可是小姐見了他,馬上衝向窗口,滿臉淚水,用哀求的聲音喊道:
“主的聖徒德羅尼亞嗬,請在上帝麵前為我這罪孽深重的人祈禱吧!”
聽見小姐的喊聲,娜塔莉婭腦海裏浮現出各種可怕的想象,嚇得兩眼發直,一動不動地瞪著她。
從克裏琴鎮上又來了一個叫其莫沙·克裏琴斯基的人。他個子很小,胖得像個女人,胸肌發達,臉像一個胖得喘不過氣來的小孩,眼睛是斜的,一頭黃發,身穿白細布上衣和一條短褲。他踮著腳尖,兩條結實的短腿邁著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向門廊走來,睜著一對細長的眼睛,那神情好像剛從水裏鑽出來,或者是剛剛逃過殺身之禍似的。
“有大禍呀!”他一邊喘氣,一麵喃喃自語,“有大禍呀……”
大家安慰了他,給他開了飯,希望他能告訴大家一些什麼。然而他卻默不作聲,嘴上流著口水,兀自悶著頭貪婪地吃著。大嚼了一頓之後,把布口袋往肩上一背,著急地找他的柱棍兒。
“你什麼時候再來,其莫沙?”小姐向他喊道。
他也喊著,用難聽的、刺耳的假嗓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啊,聖徒!嗬,盧科揚諾芙娜!”
於是,小姐向他的背影淒慘地喊道:
“主的聖徒嗬!請在上帝麵前為我這罪孽深重的人、為瑪麗婭·葉吉彼特斯卡雅上麵流浪漢假裝巫師,說的是神秘的騙人話。——譯者注,祈禱吧!”
每天都從四麵八方傳來各種災禍降臨的消息——什麼失了大火呀,什麼地方下過大雷雨呀等等。達萊迪爾自古以來就怕火,這時候,對火的恐懼日增,惶惶不可終日。每當莊園上空彤雲四合,一塊塊成熟了的莊稼地顯得暗淡無光,或者牧場上刮起一陣龍卷風、遠處響起隆隆的雷鳴,莊園的婦女們馬上就把聖像捧到門口,擺在一塊黑乎乎的木板上,然後準備好幾罐子牛奶,大家都相信,這樣安排之後,很快就能防止火災的發生。家裏的人拿起剪刀到處往蕁麻地裏扔,然後把那條可怕的祖傳的布手巾取下來,掛到窗戶上去,人們哆哆嗦嗦地伸手去點燃蠟燭,……連太太也不知是裝樣子,還是受到家中氣氛的感染,神情也是恐怖的。開始的時候,她說:雷雨是一種“自然現象”,可是現在,遇到閃電的時候,她也緊皺著眉頭,在胸前畫著十字,而且嚇得大喊大叫,這樣一來就更增加了自己或她周圍人們的恐怖感。她還大講特講一七七一年地羅爾省奧地利的一個省。——譯者注有一次特大的雷雨,結果雷電劈死了一百一十一人。聽她講故事的人急忙接著講自己的見聞。有的說大道邊上的一棵白柳遭了雷擊,燒得一點也沒有剩;有的說頭幾天契爾基佐沃村有個女人被雷劈死了;還有人說,有一輛三駕馬車,一聲響雷把馬都擊昏了,全都跪在地上……最後,除了這一切被人們狂信著的各種傳聞之外,又來了一個自稱是“犯了戒規的僧侶”,此人名叫尤什卡,他的故事更加駭人聽聞。
九
尤什卡原本生在莊戶人家,可是他從未曾幹過一天莊稼活兒,而是常年走南闖北,走到哪兒就在哪兒混日子,全靠到處講故事,講他那些遊手好閑的事情,講他怎麼“不守清規”混飯吃。“老夥計,我雖然是個莊稼漢,可是腦袋瓜靈得像《神駝馬》《神駝馬》是十九世紀俄羅斯作家葉爾紹夫的童話故事。王忠亮譯,遼寧教育出版社。本書除具有一般童話固有的除惡揚善、神奇樂觀的特點外,還繼承著俄羅斯民歌的優良傳統:敘事生動形象,民俗演繹精彩,詩句節奏明快,人物個性突出。——譯者注一樣。”他常說,“那我幹嗎還要去幹活兒呢!”
一點沒錯,他看上去也真像個神駝馬,臉上沒有一根胡須,目光犀利、聰明機敏、尖刻厲害。由於患過佝僂病,有點輕微雞胸,他有咬手指甲的習慣,手指細長而有力,老是把手伸進長長的紅銅色頭發裏,向後梳理頭發。照他看來,種田是一種“有失體麵又沒有意思”的事情。於是他就進了基輔修道院,出家當了修士,他“在那裏長大”,後來因為“不守戒律”被逐出了教門。經過深思熟慮,他想出一個主意:假裝成去各處的聖地朝聖的香客,把自己說成是個一心想拯救靈魂的人。後來他可能覺得這套把戲已經是老掉牙的俗套、或者由於靠這個辦法沾不到什麼便宜,就又裝出另外一種樣子,他身穿僧侶袍,毫不掩飾地誇耀自己是放浪於形骸之外的人,大講特講自己如何遊手好閑、漫無節製,抽煙、喝酒無所不能,而且從來沒有喝醉過,即使是千杯萬盞。他尖刻地譏諷、嘲弄修道院,對人們說,他被驅逐的緣故正是這些。他一麵講,還一麵做著淫穢下流的手勢並扭動身體擺出猥褻無恥姿勢。
“這下明白了吧,就是因為這檔子事!”他擠眉弄眼地對那些個莊稼漢們說,“就為這個,我這個上帝的仆人被攆出了淨地。現在我回老家就是了——回俄羅斯……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四海為家,我照樣能活下去!”
的確,到哪兒他也照樣能活下去!俄羅斯盛情接待了他這個違犯了戒律的無恥之徒——主的罪人,而且一點也不比款待那些拯救靈魂的人差。他有的吃、有的喝、有人留他過夜,而且還有人津津有味地聽他說瞎話,被迷得神魂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