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大山突兀千丈,北方的厚土也少有河流切割而廣袤萬頃。山的高峻挺拔與土的寬展博大如果在平麵上表示,不過是走向不同的兩條直線。因而它們是以同一種質的體積和力量感訴諸人的心理屏幕,而積累為一種獨特的厚重憨直品格。
南國的山逶迤連綿,常常不與土相接而是與波浪漣漣的流水相間。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時候,高山便立即失去體積效應,而與水分別構成一條條躍動著的曲線。水成了山,山也成了水。這就無怪乎在楚人眼裏,“蒼山如海”、“五嶺翻浪”,而磅礴烏蒙,也不過是奔騰著的“泥丸”(見毛澤東詩詞)。
對楚湘人的性格發生來講,水,比山更重要而成為一種底色性的東西。
這裏有千裏雲夢和百裏洞庭。人們用千湖之國來形容湖北,用湘資沅澧來指代湖南。水澤即是楚人的生活宇宙。這宇宙之於楚人,名副其實的耳濡目染,塑造著他們的宇宙觀。
水的屬性是什麼?是流動,是變遷,是跳躍,是漲落,是不拘一格,是形態自如,是綿綿不斷,是往複循環。楚地的水是不安分的,它極少凝而成冰,更多的時候卻是雲蒸霧繞,渺不可測。楚地的江河湖汊、渠溝塘堰,大衝小溪,多似繁星滿天,密如毛細血管,或漲或落,或隱或現,十分沒有規律,尤其是鬼影一般的山洪,更是來去難以把握。即便是千古不變的長江,一入楚湘,也似乎變得特不聽話,以致“萬裏長江,險在荊江”。
與這樣一個世界打交道,人怎麼可能不是它的作品?
楚湘人很少有皇天後土的憂患,倒是多有水深火熱的煩惱;很少有北人死守老井的鄉情,倒是樂於水一般的流遷。他們厭水治水,但也愛水近水。沈從文曾說他的寫作與水不可分,其實楚湘人的語言方式都與水有關。比如楚人用盛水的深淵、幽穀、山衝來言說他們的大道哲學和虛懷氣質,用“水滴石穿”、“萬物莫堅於水”來譬喻他們以弱勝強、以柔克剛的生活法則。
這裏的地名、人名多與水有關湖北”、“武漢”、“湖南”、“長沙”,哪一個地名不是依水而來?筆者有一次與湖北的六位朋友聚會,發現除了本人,諸公的名字都直接與水相關。對於其父母,這不單是命名的方便,更是一種審美取向。可以說,水是解讀南方詩文和宗教神話的一個通道。《逍遙遊》中鯤鵬之所向,便是那通天的淵池:“南冥者,天池也。”莊子的哲理隱喻,也多與水有關。屈子的全部詩文,可以歸結為江湖行吟;而他的終極選擇,也就是縱身汨水而尋永恒。楚湘全民性的龍船盛典和投粽之神祭,都是以水為舞台和媒介的。
有了上述認識,理解楚地的藝術也就有了一把鑰匙。比如說,這個地方何以可能出現懷素、米芾、毛澤東那狂放不羈的狂草書法,何以可能出現馬王堆、包山墓那種行雲流水般的繪畫,何以有李太白、孟浩然、蘇東坡們那雲蒸波湧、亂石穿空的風流詩文,也就好理解了。
與楚湘人在一起,你會發現他們身上有一種動感:行為急促、辦事火辣。人們說這與“火爐”、“吃辣椒”有關。也許沒錯,然而武漢的高溫酷暑,湖南山地間的潮潤濕氣,不也正在於水怪作祟麼?
楚山楚水賦予了楚人放浪形骸的玄虛浪漫,異想天開的奇幻想象,不拘格套的靈活機變。這是一種智慧。但智慧這東西,本身並不必然具有善的本質,而從來就有著兩極效應。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另一種現象。
人類如果沒有想象,這世界肯定是一片死寂,但如果想象用錯了地方,這世界也就變得滑稽與荒唐。據說大躍進時,產量“衛星”放得最高的就包括兩湖。人類要是沒有機智,文明進步的螺旋槳將失去潤滑劑;但機智倘若失去了道德力量的引擎,隻能算作浮巧與狡詐。“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人們正是在或褒或貶、且褒且貶的雙重意義上使用這個成語的。
正像衝天之鳳逐步弱化為一種觀賞鳥一樣,楚湘氣質也在消退。但是由此認定楚魂遊絲已斷,恐怕也隻是一種恨鐵之言。
由山水論文化,顯然是一家之言。限於編者的角色和篇幅,似乎隻能淺談到這裏。
(附識:本書的注釋和譯文,個別係原文既有,其餘皆由黎顯慧女士負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