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聞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標題為編者所加。聞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現代詩人、學者。
蘇東坡在黃州
林語堂
蘇東坡由現在起,由情勢所迫,要一變而為農夫,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曆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隻能隱藏人的本來麵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蘇東坡若回到民眾之間,那他就猶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陸地上拖著鰭和尾巴走的海豹,隻能算是半個海豹。蘇東坡最可愛,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人自謀生活的時候。中國人由心裏就讚美頭戴鬥笠、手扶犁把、立在山邊田間的農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詩,擊牛角而吟詠。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麵貌吧。
在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都,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貧窮的子由要帶著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兩個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屬,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數百裏之遙。酒監的職位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好,隻相當於官營的一個酒館經理而已。坐船走了幾個月,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兒等候他,自己帶著哥哥的家眷和朝雲,還有兩個孩子,順長江上行往東坡的處所去。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麵約六十裏地。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楂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愛的詩。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福邀。長江對麵,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床,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蔭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江兩岸的山裏遊玩。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南岸有礬山,聳立於湖溪交錯的平原上。
蘇東坡幸而死裏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裏,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螻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他轉向了宗教。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裏他說:
餘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歎日:“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複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裏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隻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充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的擁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所謂解脫一事,隻不過是在獲得了精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性附屬於高層的人性,聽其支配而已。一個人若能憑理性的克己工夫獲得此種精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比方說,在社會上有對抗邪惡一事。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後寫的兩首詩,說其中沒有克己與自新之意。那兩首詩,如前所見,似乎還是以前老蘇東坡的本色未改。問題是,他是否有意改過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緘其口,國事有錯誤也絕不批評嗎?對不太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回答法;對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個回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