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裏,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給至交李常的。
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信上說:“仆本以鐵心石腸待公,何乃爾耶?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於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於邑,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懍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發,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閬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隻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複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謂‘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在困窮中,一飲一食,未嚐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但是對老朋友章惇,他的說法又不同。章惇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禦覽了。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複甚苦。而軾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複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軾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少循理安份,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隨後又敘述當時生活狀況:“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嚐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現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餘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複近筆硯矣。”
家眷到達之後,蘇東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不過等他的錢用完之後,日子要如何過,他還沒想到。他的兩個小兒子迨和過,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由於太守的禮遇,他們還能住在臨皋亭,此地後來因蘇東坡而得名。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此可以在此小住。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夠美的,但是其風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象。他對那棟夏天對著大太陽的簡陋小房子,情有獨鍾,別的旅客一旦真看見,就會廢然失望的。後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給他用,他便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臨皋亭並不見得是可誇耀的,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劄記裏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幾上,白雲左繞,青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一封寫給範鎮兒子的信,語調則近詼諧,他說:“臨皋亭下不數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問範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不如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