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讀城記(4)(1 / 3)

在如此惡劣條件下挺熬過來的武漢人,有著其他地方人尋常沒有的“大氣”和“勇氣”。你想想,武漢人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什麼洋相都見過(包括在大街上睡覺),差一點就死了,還怕什麼?當然連“醜”也不怕。因為他們赤膊短褲地睡在街上時,實在是隻剩下最後一塊遮羞布了,那麼,又還有什麼好遮掩的呢?所以,武漢人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鬼做”這個詞是十分有趣的。它表達的似乎是這樣一種人生觀:是“人”,就不必“做”,隻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什麼說什麼,想什麼幹什麼,而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看。因此,正如武漢人的“達觀”不同於北京人,他們的“大氣”也不同於北京人。如果說北京人的“大氣”主要表現為“霸氣”與“和氣”,那麼,武漢人的“大氣”便主要表現為“勇氣”與“火氣”。北京人的“大氣”中更多理性內容,武漢人的“大氣”則更多情感色彩。所以他們能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武漢人稱之為“ang”)。這實在因於他們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

武漢的“曆史氣候”也不怎麼樣。

武漢之所以叫“鎮”,就因為它地處北上南下、西進東征的咽喉要道。由於這個原因,武漢曆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爭的陰雲總是籠罩在武漢人的頭頂上。所以武漢人“戰備意識”特別強。他們好像總有一種好戰心理,又同時有一種戒備心理。在與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交往時,總是擔心對方占了上風而自己吃了虧。公共汽車上磕磕絆絆,買東西出了點小問題,雙方往往都立即會拉開架式,準備吵架,而且往往是理虧的一方以攻為守先發製人,擺出一副好鬥姿勢。結果呢?往往還是自己吃虧,或兩敗俱傷。不信你到公共汽車上去看,擠撞了別人或踩了別人的腳,武漢人很少有主動道歉的。不但不道歉,還要反過來攻擊別人:“你麼樣不站好唦!”或:“怕擠就莫來搭公共汽車!”這種蠻不講理的態度當然很難為對方所接受,而對方如果也是“九頭鳥”,則一場好戲當然也就開鑼。武漢街頭上吵架的事特別多,商店裏服務態度特別壞,原因大約就在這裏。外地人視武漢人為“九頭鳥”,認為他們“厲害”、“惹不起”,原因多半也就在這裏。

上海人就不會這樣。上海的公共汽車也擠。但上海人擠車靠“智”,占據有利地形,保持良好體勢,則擁擠之中亦可得一方樂土,也不會發生“兩伊戰爭”(蓋“伊拉”與“伊拉”都能好自為之也)。武漢人擠車則靠“勇”,有力便是草頭王,婦女和兒童的權益往往難受保障,而雙邊摩擦也就時有發生。細想起來,大概就因為上海主要是“市場”而武漢長期是“戰場”。“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林彪的這句話,道出了“九頭鳥”的“野性”與“蠻勁”。

敢鬥者自然也敢哭。“老子死都不怕,還怕哭麼!”前述武漢人愛看悲劇和愛聽哭腔的“悲劇情結”,似乎在這裏也能得到解釋。

武漢的自然氣候極差,曆史氣候不佳,文化氣候卻不壞。

這無疑得益於武漢的地理位置。它的北邊,是作為中國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南邊,是屢次成為革命策源地、如今又是經濟活力最強的廣州和珠江三角洲;東邊,是標誌著中國近代化曆程的上海;西邊,則有得天獨厚、深藏不露的成都。東西南北的“城市季風”都會吹進武漢。哪怕隻是吹過武漢,也“水過地皮濕”,多少會產生一定的影響。更何況,武漢不但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商家必經之水陸碼頭。各路貨物固然要從這裏出進,各種文化也會在這裏駐足,從而使武漢人的文化性格變得複雜起來。

事實上,武漢人的文化性格中,確有周邊四鄰的影響。比方說,西邊的巴人好鬥,南邊的湘人倔強,武漢人就有點又衝又強。所以,維新和革命的領導者雖然是廣東人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孫中山,首義第一槍卻打響在武昌城。不過,武漢人雖然又好鬥又倔強,卻不是“衝頭”,不是“苕”,而且還很“賊”,林語堂謂之“信誓旦旦卻又喜歡搞點陰謀詭計”。武漢人很會做生意,生意場上公認“九頭鳥”不好對付,這似乎有點像廣州人和上海人;而武漢人之會做官、會做學問,則接近於北京人。至於“白雲黃鶴”的仙風道骨,又頗似“多出神仙”的四川人。

的確,武漢文化東西結合、南北雜糅的特征十分明顯。即以飲食為例。武漢人嗜辣似川湘,嗜甜似江浙,清淡似閩粵,厚重似徽魯,其代表作“豆皮”即有“包容”、“兼濟”的文化特點。武漢人在體格、性格上也兼東西南北之長。他們比南方人高大,比北方人小巧,比成都人剽悍,比上海人樸直,比廣東人會做官,比山東人會經商,比河北人會作文,比江浙人會打架。總之是能文能武,能官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