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沉沉的槍,是不可能被水衝走的。沉在水底,也不可能什麼人把它撿走。奇怪的是,它到哪裏去了呢?
我隻能懷疑,這條陌生的江不懷好意,為了一個我們不知道的理由,一心要把我們送到監獄裏去。
隻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感覺到它的神秘,也才第一次認真地把它打量。它披掛著冬天第一場大雪,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一道閃電把世界突然照亮,並且久久凝固下來。河灘上有一行淺淺足跡,使幾隻白色的水鳥不安地上下驚飛,不時滑入冰雪的背景裏讓人無法辨別,不時又從我想不到的地方鑽了出來,幾道白線劃過暗綠色的狹窄水麵。我的眼睛開始在一道永久的閃電裏不由自主地流淚。
沒有什麼人過渡。擺渡的不是以前那個老倌子了,換成了一個年輕些的中年人,籠著袖子在岸邊蹲了一陣,就回去了。
我猛回頭,岸上還是空的。
蠻子(以及羅家蠻)
壯年男人別名“漢子”,是較為普遍的情況。馬橋人更習慣把男人叫作“蠻子”、“蠻人”、“蠻人三家”。其中“三家”的來曆不可考。古代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一語,其中“三戶”似乎並非特指男人。
明明是一個人,卻帶著“三家”的標記,承擔著“三家”的使命,這是不是楚地先人的傳統,也不得而知。我曾經有一個想象:如果一個人的血緣來自父母兩人,而父母的血緣又來自祖父母一輩的四人,祖父母的血緣又來自太祖父母一輩的八人……照此幾何級數往上推算,隻須幾十代,全人類的巨大數目都可統括在先輩的範圍之內,都是每個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美好願望,在這則簡單的運算裏完全不是虛言,竟有了生理學的可靠依據。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都是全人類的後裔,每一個人身上都收聚和總結了全人類穿越了幾十代的遺傳因素。那麼一個人還是一個人嗎?還僅僅是一個人嗎?我在一篇文章裏說過:“個人”的概念是不完整的,每個人也是“群人”。我希望馬橋的“蠻人三家”中的“三”隻是傳統中“多”的同義詞。這樣,“蠻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別名,強調著個人的群類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
“蠻”字流行於南方,很長時間內是南人的統稱。有關的資料記載,春秋時代(公元前700年)有羅國,即羅家蠻。《左傳》說,“魯桓公十二年,楚師分涉於彭,羅人欲伐之”。算是最早的痕跡。羅人曾定居今天的湖北宜城縣西南,與西南方的巴國為鄰,後稱羅川城,見於《水經注》卷二八。羅家蠻又叫羅子國,曾以彭水為天然屏障,抗拒北方強敵,一見楚兵南渡,是不能不抵抗的,而且居然也取得過勝利。但楚羅大小懸殊,後者終非敵手。我們在《左傳》中看到,羅人後來兩次逃亡,第一次逃到枝江縣,就是曆史上“巴人”的發祥地;第二次是二十年左右以後的楚文王時代,再次逃到湘北,即現在的嶽陽、平江、湘陰縣一帶。
江以人名,羅江就是這樣獲得了名號。
很難想象當年扶老攜幼的長途遷徒。從史料上看,羅人到達這裏以後重建了“羅城”,但今天已經了無痕跡。我懷疑羅江邊上的長樂鎮,就是當年的羅城。樂與羅大體諧音,可算一個線索。這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也是我進山挑竹木之類的必經之地。它有貫穿全鎮的麻石街,有流淌於麻石上的甜酒香和木屐聲,通向熱鬧而且濕漉漉的碼頭,也有一些似乎永遠不會探出人麵來的緊閉門窗。當地人說,碼頭下有鐵柱,水退時才可以看見,上麵還有很多模糊的古文。我當時沒有考古的興致,從沒有去看過。每次都是累得兩眼發黑,喝下一碗甜酒之後,倒在街邊和衣而睡,準備繼續趕路。好幾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風凍醒的,一睜眼,隻有頭上搖晃欲落的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