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長樂不是羅城,那麼可供查考的還有落鋪、珞山、抱落、銅鑼峒,它們也有一字諧音於“羅”,也都與我有過一麵之交。這些村或鎮至今在我的印象中還可浮現出古老的牆基和階石,浮現出男女們眼中一閃即逝的躲避和戒備。
羅人與巴人有親密的關係。“下裏巴人”在這裏是很通用的成語,意指他們的古歌。羅江的終端便是“巴陵”,即現在的嶽陽。《宋史》卷四九三,說到哲宗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羅家蠻”曾一度“寇鈔”,後來由土家的先輩首領出來加以約束,才告平靜,可見土家與羅人是頗為合作的——而土家族被認定為巴人的後裔,已成史學家們的公論。另一個可以注意的證據是,土家傳說裏,經常出現有關“羅家兄妹”的故事,顯示出“羅”與土家族先民有不解之緣。
奇怪的是,我在羅江兩岸從沒有找到過名以“羅”字的村鎮,也很少聽說有姓羅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裏一位姓羅的老村長,出身長工,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我不能不設想,一次殘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知道也無從想象的腥風血雨,使“羅”字成為了這裏的禁忌,羅人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姓氏,隱沒自己的來曆,或者遠遁他方,就像某些史學家描寫的那樣,成群結夥,餐風宿露,去了湘西、黔、桂、滇以及東南亞的崇山峻嶺,再也沒有歸來。從那以後,羅江有名而無實,隻剩下沒有內容的名號,成了一張不再發出聲音的嘴,隻是噴放出來無邊的寂靜。即便這張嘴被我們從墓穴裏找出來,我們不知道它曾經說過什麼。
事實上,他們的國家已經永遠失去了,萬劫不複。隻留下一些青銅器,已經粉化,一捏就碎。我在那裏挖荒時,多次挖出大批的箭簇和矛頭,隻是都非常小,比書上看到的要小得多,顯示出當年金屬的稀貴,必須用得十分儉省。這些出土物被本地人見多不怪,不當回事,全都棄之地邊道旁,小崽子們裝上一籃籃的,拿來打架玩耍而已。我後來見到博物館裏一些森嚴保護下的青銅器的展品,總是有點不以為然。這些東西算什麼呢?我在馬橋的時候,隨便踩一腳,都踩到漢代以前去了,腳下吱吱吱不知要踩掉多少文物珍品。
醒
在漢語的眾多辭書裏,“醒”字都沒有貶義。如《辭源》(商務印書館1989年)釋以“醉解”、“夢覺”、“覺悟”等等,醒都是與昏亂迷惑相對立,隻可延伸出理智、清明和聰慧的含義。
屈原的《漁父》詩中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名句,對醒字注入了明亮的光彩。
馬橋人不是這樣看的。恰恰相反,馬橋人已經習慣了用縮鼻糾嘴的鄙棄表情,來使用這個字,指示一切愚行。“醒”是蠢的意思。“醒子”當然就是指蠢貨。這種習慣是不是從他們的先人遭遇屈原的時候開始?
約在公元前二七八年,醒的屈原,自認為醒的屈原,不堪無邊無際的舉世昏醉,決意以身殉道,以死抗惡,投水自斃於汩羅江,也就是羅江的下遊——現在那裏叫作楚塘鄉。他是受貶放逐而來的。他所忠誠報效的楚國,當時“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引自《戰國策》),是容不下他的。他回望郢都,長歌當哭,壯誌難酬,悲慨問天。如果他不能救助這個世界的話,他至少可以拒絕這個世界。如果他不能容忍四周的叛賣和虛偽,他至少可以閉上眼睛。於是他最終選擇了江底的暗寂,在那裏安頓自己苦楚的心。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流放路線經辰陽、漵浦等地,最後沿湘江繞達羅地。其實,這是一個楚國貶臣最不應該到達的地方。羅人曾經被強大的楚國無情地驅殺,先一步流落到這裏。當楚人被更強大的秦國所驅殺時,屈原幾乎循著同樣的路線,隨後也飄泊而至。曆史在重演,隻是已經換了角色。同泊異鄉淪落,恩怨複何言?
屈原當過楚國的左徒,主持朝廷的文案,當然熟知楚國的曆史,熟知楚國對羅家蠻的驅殺。我不知道他淒然登上羅江之岸時,見到似曾相識的麵容,聽到似曾相識的語音,身曆似曾相識的民風鄉俗——這饒幸逃脫了楚人刀斧的一切,心裏有何感想?我更難想象,當屈辱而貧弱的羅人麵對侵略國的前任大臣,默默無言地迎上來,默默地按住了刀柄,終於援以一簞一瓢之時,大臣的雙手是否有過顫抖?
曆史沒有記載這一切,疏漏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