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湘西(1)(1 / 3)

湘西是一塊神秘的土地,它深藏著湖南人的另一個世界。也許,走進湘西的捷徑不是遊覽索溪峪、張家界、鳳凰縣,而是閱讀沈從文。

“沈從文與湘西”(反過來說也一樣)成了一個固定搭配。沈從文的作品裏彌漫著湘西的風,浸透著湘西的情。這種風與情是複雜的,要從中選一篇作為湘西的瞭望口,十分困難。編者隻好請讀者把目光投到那寧靜的“邊城”,也就是翠翠和她爺爺生活過的地方。

邊城當然不是一個地名。依沈先生的說法,他是在寫“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因此這是對一種被邊緣化的人性的懷念。如果是這樣,那邊城就不隻是沈從文的故鄉。這大概也就是《邊城》對於無數不相幹人們的魅力所在吧。將這篇據說是“世外桃源”的故事收於本書,似乎與烈火金剛的湖南性格太不相諧。然而,不認識這淳樸、明朗、寧靜的人們,我們就永遠無法認識湖南人的多情與熾烈,永遠不能算弄懂了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勇敢與仇恨。爺爺對孫女說的兩句話值得注意:“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麼事皆不許哭,要硬紮一點,結實一點,方配活到這塊土地上!”“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這其實就是邊城人的生存哲學。翠翠也不隻有鄉下小女子的清純,當她懷疑儺送二老別有用心時,竟是這樣一句詛咒:“你這個悖時砍腦殼的!”有理由相信,這樣的弱女如果真的遇到豺狼,她會毫不猶豫地操起菜刀,哪怕是毫無希望。這難道不是備受欺淩的湘西邊民的曆史?難道不是湖南人的曆史?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感謝他寫了紀念先生的文章,給了我們多視角地觀照湘西和沈從文的機會。作為學生,他是懂老師的。汪文對不少人的“沈從文印象”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糾正。“文革”後,中國出現了空前的“沈從文熱”。沈先生卻寂寞地說:“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於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後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後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老人家把他的“蘊藏的熱情”與“隱伏的悲痛”專門拈出來,值得注意。

邊城(節選)

沈從文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裏便彙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隻一裏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廿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限於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隻方頭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人數多時則反複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麵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則引手攀緣那橫纜,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麵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於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仍然塞到那人手心裏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糧,三鬥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掛在自己腰帶邊,遇渡的誰需要這東西皆慷慨奉贈,估計那遠路人對於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紮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麵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送人也很合適!”茶葉則在六月裏放進大缸裏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幹人。年紀雖那麼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於本人的意義,隻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裏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於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惟一的朋友為一隻渡船與一隻黃狗,惟一的親人便隻那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