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像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隻迷迷糊糊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大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做宰相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裏去送藥,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說:“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做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隻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麵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處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隻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紮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爺爺,你同誰吵了架,麵色那樣難看!”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大老坐了那隻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裏!”
“什麼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聞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隻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讚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麼卓見可言?這是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摻加進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麵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紮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