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麼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瞅了一眼。船總順順像知道他的心中不安處,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這裏有大興場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老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兩兄弟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未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像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問馬兵“有什麼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麼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似的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指著河上遊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裏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麵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麵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檻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說的:“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係到岩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訇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心她招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裏我不怕!”
訇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傾圮聲。兩人皆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岸崩落了;擔心到那隻渡船,會早已壓在崖石上麵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仍然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已止息,醒來隻聽到溪兩岸山溝裏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後嘩嘩的流來,從前麵懸崖直墮而下。並且各處皆是那麼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衝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裏了。再走過前麵去看看溪裏一切,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滿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已被水淹去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