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許多木筏皆離岸了;許多下行船也拔了錨,推開篷,著手蕩槳搖櫓了。我臥在船艙中,就隻聽到水麵人語聲,以及櫓槳激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啞啞聲。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濛中銳聲的喊人,正好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眾聲而上。河麵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聖境。岸上吊腳樓前枯樹邊,正有兩個婦人,穿了毛藍布衣服,不知商量些什麼,幽幽的說著話。這裏雪已極少,山頭皆裸露作深棕色,遠山則為深紫色。地方靜得很,河邊無一隻船,無一個人,一堆柴。隻不知河邊某一個大石後麵有人正在捶搗衣服,一下一下的搗。對河也有人說話,卻看不清楚人在何處。(以上引自《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靜中有動,以動為靜,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長久的傳統。但是這種境界隻有一個擺脫浮世的營擾,習慣於寂寞的人方能於靜觀中得之。齊白石題畫雲:“白石老人心閑氣靜時一揮”,寂寞安靜,是藝術創作所必需的氣質。一個熱衷於利祿,心氣浮躁的人,是不能接近自然,也不能接近生活的。沈先生“習靜”的方法是寫字。在昆明,有一陣,他常常用毛筆在竹紙書寫的兩句詩是“綠樹連村暗,黃花入夢稀”。我就是從他常常書寫的這兩句詩(當然不止這兩句)裏解悟到應該怎樣用少量文字描寫一種安靜而活潑,充滿生氣的“人境”的。
我就是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萬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他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彙在動作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裏,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來說,就是我不大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自傳·女難》)
沈先生五十年前所作的這個“自我鑒定”是相當準確的。他的這種詩人氣質,從小就有,至今不衰。
《從文自傳》是一本奇特的書。這本書可以從各種角度去看。你可以看到從辛亥革命到五四湘西一隅的怕人生活,了解一點中國曆史;可以看到一個人“生活陷於完全絕望中,還能充滿勇氣與信心始終堅持工作,他的動力來源何在”,從而增加一點自己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沈先生自己說這是一本“頑童自傳”。我對這本書特別感興趣,是因為這是一本培養作家的教科書,它告訴我人是怎樣成為詩人的。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一個作家,童年生活是起決定作用的。首先要對生活充滿興趣,充滿好奇心,什麼都想看看。要到處看,到處聽,到處聞嗅,一顆心“永遠為一種新鮮顏色,新鮮聲音,新鮮氣味而跳”,要用感官去“吃”各種印象。要會看,看得仔細,看得清楚,抓得住生活中“最美的風度”;看了,還得溫習,記著,回想起來還異常明朗,要用時即可方便地移到紙上。什麼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裏看到它的美,它的詩意,它的亞細亞式殘酷和愚昧。比如,熔鐵,這有什麼看頭呢?然而沈先生卻把這過程寫了好長一段,寫得那樣生動!一個打豆腐的,因為一件荒唐的愛情要被殺頭,臨刑前柔弱的笑笑,“我記得這個微笑,十餘年來在我印象中還異常明朗。”(《清鄉所見》)沈先生的這本《自傳》中記錄了很多他從生活中得到的美的深刻印象和經驗。一個人的藝術感覺就是這樣從小鍛煉出來的。有一本書叫做《愛的教育》,沈先生這本書實可稱為一本“美的教育”。我就是從這本薄薄的小書裏學到很多東西,比讀了幾十本文藝理論書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