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南城市與人(1)(1 / 3)

城市與人,是走進江南的最佳入口。

這不僅是因為曆史與現實的江南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都是以城市為中心的,這構成了江南文化的一大特色;而且“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江南風貌各異的城市養育了不同神采的南京人、蘇州人、徽州人、杭州人……然而異中有同,“江南人”又有共同的姿態與韻味,而人正是一方土地文化的核心與靈魂。

因此,書寫江南的城市與人,就是為江南造像。

但要做到“形具而神生”(《荀子·天論》)卻不易。本輯所選文章的作者,隻是從不同角度畫出了各自心目中的江南。

不知讀者讀了以後,會不會產生一種創作衝動,拿起筆來,為自己的故鄉或久居之地“畫”一張“像”,並力求做到“點染數筆,神情畢具”,畫出城與人的“性情言笑之姿”。

倘如此,則幸甚!

南京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最佳觀察點。

南京的最佳觀察點,在樓上。對於南京這樣的六朝古都,近世東南第一重鎮,需要登到曆史的高處去看。

王安石《南鄉子》雲:“上盡層城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在別的城市裏,人們大約不會有這般感慨。

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獨上高樓望吳越”,“月下沉吟久不歸”。辛棄疾《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雲:“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

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雲:“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將五十年興亡看飽。”……康有為《遊金陵明故宮及孝陵秦淮舊板橋》雲:“夕陽老柳板橋樓,頹盡明宮落瓦秋。虎踞龍蟠猶有夢,摩挲翁仲立螭頭。”……

凡是稍知南京曆史的人,登樓遙望,無不生感慨。隻有登樓遠眺,才能看出南京這類城市的特色。

南京[1]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隻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誇說誇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隻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象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豔跡。這些也許隻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裏,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麵前蒼然蜿蜒著的台城。台城外明淨荒寒的玄武湖就象大滌子的畫。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後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後的園地,揀著路上台城;沒有垛子,真象平台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裏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象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曆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象異樣裝束的隊伍,打著異樣的旗幟,拿著異樣的武器,洶洶湧湧地進來,遠遠仿佛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台城爬出去,在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現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著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裏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著愁著。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著。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裏有五個洲子點綴著,不然便一覽無餘了。這裏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於看月,一片空蒙,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後,迎著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著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哪裏。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說櫻桃熟時,遊人在樹下現買,現摘,現吃,談著笑著,多熱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