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我們到平湖秋月去,那邊總還清靜。”
“平湖秋月?先生,清靜是不清靜的,格歇開了酒館,灑館著多鬧忙哩,你看,望得見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得活血血的,還有唱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聽聽看——是無錫山歌哩,胡琴都蠻清爽的……”
那我們到樓外樓去吧。誰知樓外樓又是一個傷心!原來樓外樓那一樓一底的舊房子斜斜的對著湖心亭,幾張揩抹得發白光的舊桌子,一兩個上年紀的老堂倌,活絡絡的魚蝦,滑齊齊的蓴菜,一壺遠年,一碟鹽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閑獨自跑去領略這點子古色古香,靠在欄杆上從堤邊楊柳蔭裏望灩灩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時意味更長,好在是不鬧,晚上去也是獨占的時候多,一邊喝著熱酒,一邊與老堂倌隨便講講湖上風光,魚蝦行市,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但這回連樓外樓都變了麵目!地址不曾移動,但翻造了三層樓帶屋頂的洋式門麵,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見樓上電扇的疾轉。客人鬧盈盈的擠著,堂倌也換了,穿上西崽的長袍,原來那老朋友也看不見了,什麼閑情逸趣都沒有了!我們沒辦法,移一個桌子在樓下馬路邊吃了一點東西,果然連小菜都變了,真是可傷。泰戈爾來看了中國,發了很大的感慨。他說:“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民族像你們這樣蓄意的製造醜惡的精神。”怪不過老頭牢騷,他來時對中國是怎樣的期望(也許是詩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樣一個現實!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絕妙的文章,是他遊泰山以後的感想,他對照西方人的俗與我們的雅,他們的唯利主義與我們的閑暇精神。他說隻有中國人才真懂得愛護自然,他們在山水間的點綴是沒有一點辜負自然的;實際上他們處處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們不容許煞風景的事業。他們在山上造路是依著山勢回環曲折,鋪上本山的石子,就這山道就饒有趣味,他們寧可犧牲一點便利,不願斫喪自然的和諧。所以他們造的是嫵媚的石徑。歐美人來時不開馬路就來穿山的電梯。他們在原來的石塊上刻上美秀的詩文,漆成古色的青綠,在苔蘚間掩映生趣。反之在歐美的山石上隻見雪茄煙與各種生意的廣告。他們在山林叢密處透出一角寺院的紅牆,西方人起的是幾層樓嘈雜的旅館。聽人說中國人得效法歐西,我不知道應得自覺虛心作學徒的究竟是誰?
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來中國時感想的一節。我不知道他現在要是回來看看西湖的成績,他又有什麼妙文來頌揚我們的美德!
說來西湖真是個愛倫內。論山水的秀麗,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別有一種醉人處,叫人不能不生愛。但不幸杭州的人種(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別的來得俗氣來得陋相。不讀書人無味,讀書人更可厭,單聽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夠人心煩!看來杭州人話會說(杭州人真會說話!),事也會做,近年來就“事業”方麵看,杭州的建設的確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條橋就全給拉平了替汽車公司幫忙;但不幸經營山水的風景是另一種事業,決不是開鋪子、做官一類的事業。平常布置一個小小的園林,我們尚且說總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個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裏,他們的腦子裏平常想些什麼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績看,他們的確是隻圖每年“我們杭州”商界收入的總數增加多少的一種頭腦!開鋪子的老班們也許沾了光,但是可憐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個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漢去替她塗脂抹粉,就說沒有別的難堪情形,也就夠煞風景又煞風景!天啊,這苦惱的西子!
但是回過來說,這年頭哪還顧得了美不美!江南總算是天堂,到今天為止。別的地方人命隻當得蟲子,有路不敢走,有話不敢說,還來搭什麼臭紳士的架子,挑什麼夠美不夠美的鳥眼?
注釋[1]選自《名人筆下的老杭州》,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作者徐誌摩(1897-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誌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雲遊》,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