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因為等不到汽車,半因為想多玩一點雪景,我們決意步行到嶽墳才叫劃子去遊湖。一路上,雖然走的是來時汽車經過的故道,但在徒步觀賞中,不免覺得更有意味了。我們的革履,踏著一兩寸厚的雪泥前進,頻頻地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有時路旁樹枝上的雪片,忽然丟了下來,著在我們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謂“玉墮冰柯,沾衣生濕”的情景。我遲回著我的步履,曠展著我的視域,油然有一派濃重而靈秘的詩情,浮上我的心頭來,使我幽然意遠,漠然神凝。鄭綮對人說他的詩思在灞橋雪中,驢背上,真是懂得冷趣的說法。
當我們在嶽王廟前登舟時,雪又紛紛地下來了。湖裏除了我們的一支小劃子以外,再看不到別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嘩。舟穿過西泠橋,緩泛在西湖中,孤山和對麵諸山及上下的樓亭房屋,都白了頭,在風雪中兀立著。山徑上,望不見一個人影;湖麵連水鳥都沒有蹤跡,隻有亂飄的雪花墮下時,微起些漣漪而已。柳宗元詩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我想這時如果有一個漁翁在垂釣,它很可以借來說明眼前的景物。
舟將駛近斷橋的時候,雪花飛飄得更其淩亂,我們向北一麵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濕了。風也似乎吹得格外緊勁些,我的臉不能向它吹來的方麵望去。因為革履滲進了雪水的緣故,雙足尤冰凍得難忍。這時,本來不多開過口的舟子,忽然問我們道:“你們覺得此處比較寒冷麼?”我們問他什麼緣故,據說是寶石山一帶的雪山風吹過來的原因。我於是默默的聯想到智識的範圍和它的獲得等問題上去了。
我們到湖濱登岸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公園中各處都堆滿了雪,有些已經變成了泥濘,除了極少數在等生意的舟子和別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間舒舒地來往著的少男少女,老爺太太,此時大都密藏在“銷金帳中”,“低斟淺酌,飲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騰著紅焰的火爐旁,陪伴家人或摯友,無憂慮地大談其閑天,——以享受著他們“幸福”的時光,再不願來這風狂雪亂的水涯,消受貧窮人所慣受的寒冷了!
十八年一月末日寫成。
注釋[1]選自《西湖漫拾》,北新書局1929年版。作者鍾敬文(1903-2002),廣東人。民俗學家、作家。著有《鍾敬文民間文學論集》、《荔枝小品》等,主編《民俗學概論》等。
醜西湖[1]
徐誌摩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我們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濃妝的時候,堤上的楊柳綠成一片濃青,裏湖一帶的荷葉荷花也正當滿豔,朝上的煙霧,向晚的晴霞,哪樣不是現成的詩料,但這西姑娘你愛不愛?我是不成,這回一見麵我回頭就逃!什麼西湖?這簡直是一鍋腥臊的熱湯!西湖的水本來就淺,又不流通,近來滿湖又全養了大魚,有四五十斤的,把湖裏嫋嫋婷婷的水草全給咬爛了,水混不用說,還有那魚腥味兒頂叫人難受。說起西湖養魚,我聽得有種種的說法,也不知哪樣是內情:有說養魚幹脆是官家謀利,放著偌大一個魚沼,養肥了魚打了去賣不是頂現成的;有說養魚是為預防水草長得太放肆了怕塞滿了湖心;也有說這些大魚都是大慈善家們為要延壽或是求子或是求財源茂健特為從別地方買了來放生在湖裏的,而且現在打魚當官是不準。不論怎麼樣,西湖確是變了魚湖了。六月以來杭州據說一滴水都沒有過,西湖當然水淺得像個幹血癆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兒!今年南方的熱,說來我們住慣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熱不說,通宵到天亮也不見放鬆,天天大太陽,夜夜滿天星,節節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窪淺水用不到幾個鍾頭的曬就離滾沸不遠什麼,四麵又是山,這熱是來得去不得,一天不發大風打陣,這鍋熱湯,就永遠不會涼。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條船遊湖,心想比岸上總可以涼快些。好,風不來還熬得,風一來可真難受極了,又熱又帶腥味兒,真叫人發眩作嘔,我同船一個朋友當時就病了,我記得紅海裏兩邊的沙漠風都似乎較為可耐些!夜間十二點我們回家的時候都還是熱虎虎的。還有湖裏的蚊蟲!簡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鴨子!你一生定就活該。
這西湖是太難了,氣味先就不堪。再說沿湖的去處,本來頂清淡宜人的一個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幾棵楊柳,幾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涼夜去坐著看湖確是別有風味。更好在去的人絕少,你夜間去總可以獨占,喚起看守的人來泡一碗清茶,衝一杯藕粉,和幾個朋友閑談著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師,躺平在楊樹底下看揉碎的月光,聽水麵上翻響的幽樂,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裏,我每回去總添一度傷心:雷峰也羞跑了,斷橋折成了汽車橋,哈得在湖心裏造房子,某家大少爺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裏興風作浪;工廠的煙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麼舞台的鑼鼓充當了湖上的啼鸞。西湖,西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這回連平湖秋月也給糟蹋了,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