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因此有些擔心,杭州人的聰明與智慧,不會就此白白消耗在食文化上了麼?你看那杭州人一大早拎著籃子去買菜,然後不厭其煩地收拾整理再精雕細刻地製作為成品,最後一家人團團圍坐津津有味細嚼慢咽地化作人生的全部樂趣。北佬雖然也熱衷於吃喝,卻是大刀闊斧、飽食一頓管個十天八天。不似杭州人日複一日,樂此不疲;年複一年,無休無止。好像杭州人除了工作以外就琢磨吃,工作賺了錢便用來吃,即使“食在杭州”不夠格,也可說是“杭州在食”了。
終於下決心向杭州的好友透露了我的憂慮。人家似笑非笑地一樂,說:杭州人不是這樣會吃,那聰明與智慧從哪裏來呢?
對於這一邏輯,我不能苟同。否則等於承認北佬的智商低下。不過中國有句成語,叫做:地靈人傑。以此推理,杭州既然已有天堂的美稱,可見杭州人必然是比較優秀的。在這個肯定的前提下,經過多年的觀察與研究,我在一個春日的下午,恍然大悟地發現,杭州人的聰明與智慧,很可能同喝茶有關。
如果到杭州人家裏小坐或是長談,無論熟客遠客,一落座,主人便有清茶奉上。再窮的人家,別的招待沒有,茶卻是必不可少的。杭州人沏茶,即使客人再多,也決不用茶壺,那樣清清爽爽的綠茶,如悶在茶壺裏,就白白糟蹋了西湖龍井。做出了幾百年的規矩,明明不是龍井,也必用帶蓋的藍花瓷杯,一人麵前一隻,一隻杯裏一手把茶葉,甩得很慷慨。客人坐了一刻就走,茶不及抿過一口,那杯茶也就倒了,決不吝嗇。不像北佬,那把茶葉恨不得沏上一壺喝上一天的。就連我這“北佬”也覺得杭州人喝茶,喝得太奢侈了些。怪不得茶葉價格連年上漲。
杭州人在家裏喝茶,顯然喝得極不過癮,或者說,因缺少環境的助興而不夠雅不夠“文化”。於是也不知從白居易還是從蘇東坡時代起始,杭州就誕生了許多茶室。需要重點說明的是:這“茶室”必須同北方或是江南小鎮的“茶館”嚴加區分。既是“室”,便是“雅”的代稱,決不似“館”那樣三教九流的大眾化。所以杭州的茶室一概統統建在西子湖畔那些樓台亭閣、山水林泉的好去處。其中最為出名的,莫過於玉泉、虎跑茶室,據說用剛從石縫裏滴答出來的礦泉水,沸煮沏茶,無須加蓋,隻三兩分鍾,杯中一湖碧波蕩漾,那嫩綠的葉子如小舟微微起伏,船頭豎一杆小旗,船尾立一柱茸纓槍。喝茶的人坐藤椅圍一圓桌,以瓜子話梅佐茶,從容不迫慢慢品嚐。家人友人談天說地,情人竊竊低語,如此廊前樹下一坐坐到太陽偏西,那茶也已淡而無色。這才算是真正喝過茶了。悠哉遊哉起身打道回城。
1991年杭州落成了中國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茶葉博物館。建在龍井附近一個叫雙峰大隊的茶園裏。茶博的建築和展室的設計都還新穎別致,內容從茶葉的種植到製作到全國茶葉的種類分布到喝茶的藝術最後一直到茶具堪稱豐富,何況用眼欣賞了茶葉,接著還可在茶博的茶室用喉舌考察茶葉。價錢也許貴些,茶葉總比外頭的好些,這無疑是個誘人的享受。那一天,我們幾位朋友來茶博的門口是下午三點鍾,卻不料小姐已經開始掃地——不賣了不賣了,快下班了!她的聲音毫無商量餘地。可明明大門口寫著四點半關門。
作為杭州文化象征的所謂茶博就讓人大大掃興。
“北佬”本因景仰杭州的茶道而多次光顧茶室,所到之處卻屢屢窺見了杭州人倒在後門口的“茶腳”,使我從此對杭州人的茶葉文明很有了些疑問。而且還進一步想,如果真是喝茶喝成這樣的精明與懶惰,情願做北佬。
杭州人無論多麼優雅,卻不懂得瀟灑為何物。
這些年來來去去,冷冷看著杭州城裏一輪一輪一波一波的熱鬧,看著杭州人麵對太陽的燦爛笑容和麵對月亮的麻木不仁,一點點體會到杭州的陌生和遙遠。明明懂得如此談論我的故鄉,也許就有了背叛的嫌疑,心裏卻仍然黯黯地失望下去。
飄然在千年讚譽中的杭州人,卻是從來少有杭州人的自我冒犯和自我檢省。——我妹妹去日本留學,寫信回來的結論是:天下之大,還是杭州最好。我臨走時去舅舅家告別,鄰居的一清潔女工對舅媽說:她怎麼還在那種地方?你看我,寧可掃廁所,也要回杭州。但凡去過北大荒的杭州知青,被正宗的杭州人蔑視著,心裏存下了永遠的自卑。杭州反被杭州所累,也是一種悲哀。如同縮小的中國,盤踞在祖先的榮耀和遺產之上,被所謂悠遠的曆史和文化封閉並圍困,年複一年地沉澱下腐葉淤泥,陶醉於一潭死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