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南城市與人(9)(2 / 3)

便鬥膽擔著罵名,試著躍居西湖之上來看看杭州。畢竟在遙遠的英國大辭典條目上還須填一個出生地杭州,畢竟還有至親至愛的家人和真摯坦誠的朋友老師同學與我息息相關。我說出關於杭州的真話,從此可在杭州人心目中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北佬。

而在北佬眼中,我依然是一個南方人,一個永遠的杭州人。

注釋[1]選自《東西南北人》,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年版。有刪節。作者張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分界線》、《隱形伴侶》,中篇小說《北極光》,散文集《橄欖》等。

西湖的雪景[1]

鍾敬文

從來談論西湖之勝景的,大抵注目於春夏兩季;而各地遊客,也多於此時翩然來臨——秋季遊人已暫少,入冬後,則更形疏落了。這當中自然有所以然的道理。春夏之間,氣溫和暖,湖上風物,應時佳勝,或“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或“浴晴鷗鷺爭飛,拂袂荷風薦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於此時節,往來湖上,陶醉於柔婉芳馨的情趣中,誰說不應該呢?但是春花固可愛,秋月不是也要使人喜歡麼?四時的煙景不同,而真賞者各能得其佳趣;不過,這未易泛求於一般人罷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訴過我們:“若能高朗其懷,曠達其意,……攬景會心,便得真趣。”這是前人深於體驗的話。

自宋朝以來,平章西湖風景的,有所謂“西湖十景”、“錢塘十景”之說,雖裏麵也曾列入“斷橋殘雪”、“孤山霽雪”兩個名目,但實際上,真的會去賞玩這種清寒的景致的,怕沒有很多人吧。《四時幽賞錄》的著者,在“冬時幽賞”門中,言及雪景的,幾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霽策蹇尋梅”、“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掃雪烹茶玩畫”、“山窗聽雪敲竹”、“雪後鎮海樓觀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讀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此間初下雪的第三天。我於午前十點鍾時才出去。一個人從校門乘黃包車到湖濱,下車,徒步走出錢塘門,經白堤,旋轉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橋,折由大道回來。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時間太遲,山野上蓋著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沒有什麼動人之處。現在我要細述的,是第二次的重遊。

那天是一月廿四日。因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來時,我便推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當我打開房門一看時,對麵房屋的瓦上全變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葉上,也點綴著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詳細的看去,覺得比目前兩三回所下的都來得大些,因為以前的雖然也鋪蓋了屋頂,但有些瓦溝上卻仍然是黑色。這天卻一色地白著,絕少鋪不勻的地方了。並且都厚厚的,約莫有一兩寸高的程度。目前的雪,雖然鋪滿了屋頂,但於木樨花樹,卻好像全無關係似的,這回它可不免受影響了,這也是雪落得比較大些的明證。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遲的。有時我上了兩節課下來,才看見他在房裏穿衣服,預備上辦公廳去。這天,我起來跑到他的房裏,把他叫醒之後,他猶帶著幾分睡意的問我道:“老鍾,今天外麵有沒有下雪?”我回答他說:“不但有呢,並且很大。”他起初懷疑著,直待我把窗內的白布幔拉開,讓他望見了屋頂才肯相信。“老鍾,我們今天到靈隱去耍子吧?”他很高興的說。我“哼”的應了一聲,便回到自己的房裏來了。

我們在校門上車時,大約已九點鍾左右了,時小雨霏霏,冷風拂人如潑水。從車簾兩旁缺處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頂,都撒著白麵粉似的,又如鋪陳著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經大半變成雪泥,車子在上麵碾過,不絕的發生唧唧的聲音,與車輪轉動時,磨擦著中間橫木的音響相雜。

我們到了湖濱,便換登汽車。往時這條路線的搭客是相當熱鬧的,現在卻很冷落了。同車的不到十個人,為遨遊而來的客人怕還沒有一半。當車駛過白堤時,我們向車外眺望內外湖風景,但見一片迷蒙的水汽彌漫著,對麵的山峰,隻有幾於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嶺、寶石山這邊,因為距離比較密邇的緣故,山上的積雪和樹木,大略可以看得出來;但地位較高的保俶塔,便陷於朦朧中了。到西泠橋近前時,再回望湖中,見湖心亭四圍枯禿的樹幹,好似怯寒般的在那裏呆立著,我不禁聯想起《陶庵夢憶》中一段情詞幽逸的文字來: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齊,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