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這時不知湖心亭上,尚有此種癡人否?車過西泠橋以後,暫時駛行於兩邊山嶺林木連接著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積著很厚的雪塊,雖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樣鋪填得均勻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卻盡夠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壯曠與純潔了。常綠樹的枝葉上所堆著的雪,和枯樹上的很有差別。前者因為有葉子襯托著之故,雪片特別堆積得大塊點,遠遠望去,如開滿了白的山茶花,或吾鄉的水錦花。後者,則隻有一塊小小的雪片能夠在上麵粘著不墮落下去,與剛著花的梅李樹絕對相似。實在,我初頭幾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幾株錯誤了。野山上半黃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壓在兩三寸厚的雪褥下麵;有些枝條軟弱的樹,也被壓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裏,時見有衣著破舊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圍著火爐取暖。看了那種古樸清貧的情況,仿佛令我暫時忘懷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紛擾、繁遽了。
到了靈隱山門,我們便下車了。一走進去,空氣怪清冷的,不但沒有遊客,往時那些賣念珠、古錢、天竺筷子的小販也不見了。石道上鋪積著頗深的雪泥。飛來峰疏疏落落的著了許多雪塊,冷泉亭及其他建築物的頂麵,一例的密蓋著純白色的氈毯。一個拍照的,當我們剛進門時,便緊緊的跟在後麵,因為老李的高興,我們便在冷泉亭旁照了兩個影。
好奇心打動著我,使我感覺到眼前所看到之不滿足,而更向處境較幽深的韜光庵去。我悄悄地盡移著步向前走,老李也不聲張的跟著我。以靈隱寺到韜光庵的這條山徑,實際上雖不見怎樣的長;但頗深曲而饒於風致。這裏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處都大些,在徑上的雪,大約有半尺來厚,兩旁樹上的積雪,也比來路上所見的濃重。曾來遊玩過的人,該不會忘記的吧,這條路上兩旁是怎樣的繁植著高高的綠竹。這時,竹枝和竹葉上,大都著滿了雪,向下低低地垂著。《四時幽賞錄》山窗聽雪敲竹條雲:“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回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這種風味,我們是沒有福分消受的。
在冬天,本來是遊客冷落的時候,何況這樣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當我們跑到庵裏時,別的遊客一個都沒有,——這在我們上山時看山徑上的足跡便可以曉得的——而僧人的眼色裏,並且也有一種覺得怪異的表示。我們一直跑上最後的觀海亭。那裏石階上下都厚厚地堆滿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樹上,雪著得很重,在雪的下層並結了冰塊。旁邊有幾株山茶花,正在豔開著粉紅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墮下來的,半掩在雪花裏,紅白相映,色彩燦然,使我們感到華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聯憶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來。
登上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遠望浙江,甚而至於那縹渺的滄海的。可是此刻卻不能了。離庵不遠的山嶺、僧房、竹樹,尚勉強可見,稍遠則封鎖在茫漠的煙霧裏了。
空齋蹋壁臥,忽夢溪山好。
朝騎禿尾驢,來尋雪中道。
石壁引孤鬆,長空沒飛鳥。
不見遠山橫,寒煙起林杪。(《雪中登黃山》)
我倚著亭柱,默默地在咀嚼著漁洋這首五言詩的清妙;尤其是結尾兩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說不定許多沒有經驗的人,要笑它是無味的詞句呢。文藝的真賞鑒,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
本來擬在僧房裏吃素麵的,不知為什麼,竟跑到山門前的酒樓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個人也就無多興致幹杯了。在那裏,我把在山徑上帶下來的一團冷雪,放進在酒杯裏混著喝。堂倌看了說:“這是頂上的冰淇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