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南城市與人(11)(2 / 3)

紹興

紹興的最佳觀察點,在船上。船是移動的橋。船與橋,都有一種特殊的功能:能將或遠或近隔絕不通的兩處聯結在一起。船與橋的承載力,常常大得驚人。紹興水多,船多,橋多。紹興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水上、船上、橋上。紹興盛產文化名人。這些名人,往往帶有船和橋的特點。他們能在互相對立的兩種事物或兩種風格之間找出關聯,使不通處可通,並顯示出驚人的承載力。你看書聖王羲之,梁武帝評其字既“雄”且“逸”。唐太宗稱其字“煙霏霧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真是妙不可言。現當代幾位紹興名人,也有類似的本領,有時既雄且逸,有時“狀若斷而還連”,“勢如斜而反直”,能將相反的兩麵聯結為一體,而又自然而然,不見痕跡。你看蔡元培,在他主持的北京大學,一邊是激進的新青年陳獨秀、胡適、李大釗、傅斯年,一邊是“拖長辮而持複辟論”的老舊派人物。蔡先生像一座橋,橫貫兩邊,“兼容並包”。你看周樹人、周作人,在他們兄弟筆下,古今中外,正史野史,牛鬼蛇神,正人君子,凶邪賢聖,剛柔雄雄,甚至雜七雜八,蒼蠅蟲蟻,一經他們爬羅剔抉,刮垢磨光,旁搜遠紹,作為文章,便都化成了釀酒的粟黍、建屋的椽桷,各得其宜。……這些紹興人,多麼像一隻隻船、一座座橋,雄偉而又俊逸。

除了以上這些名人,紹興還盛產另一類名人——紹興師爺。他們也是撐船架橋的能手,能在別人找不到關聯的地方找出關聯來,有時令人瞠目結舌,而又不能不佩服。

人稱紹興為橋鄉、醉鄉。閱讀紹興,如能連同紹興盛產的以上兩類名人一並閱讀,您將會別見一橋,別有一醉。

說紹興[1]

陳從周

一簾春雨隔餘寒,猶有幽情寫楚蘭;

點出芳心誰得似,憐他和目倚雕欄。

十多年前,在“困難”時期,我的幾盆蘭花早不知去向了,蘭花也不畫了,因為是用墨畫,顏色是黑的,犯禁了,但積習未消,偷偷地還在舒葉點花,畫畢自看還自惜。問花到底贈何人,朋友也不敢要,我更無膽送人,題了這麼一首詩。如今我那本詩詞集《山湖處處》,最近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午倦夢回,翻到了這幾句,引起了我思蘭的幽情,那最依戀的,要算我家鄉的越蘭了。葉聖陶老先生在我畫的蘭上,題過兩句“忽憶往事坊巷裏,紹興音喚賣蘭花”。的確,葉老是蘇州人,當時賣蘭花的都是紹興人,挑了擔跑遍全國,甚至要到海外。以很廉的價格,予人以無限幽香,窗前案上有此一叢,雅香馨芬之氣,是世界上其他花所不及的,蘭為國香,並非無因。當年王羲之的那篇《蘭亭集序》如果不在紹興寫,恐怕也不能成為千古佳作。淡是無涯色有涯,蘭花無色,而色最豔。蘭花香潔,而飄最遠,仿佛一個高人,具有脫俗的氣概。昆曲比作蘭花,在雅與淡這個特性上,確是相宜的。

蘭花有性格,葉韌而花香,有些像紹興人。紹興文風至盛,曆史上出了那麼多的文人、書畫家,而脾氣呢?卻樸實堅強,不太好對付,如蘭花的葉子,使勁拉也拉不斷。也可說植物也能熏陶影響民性、民情了。宜乎人稱紹興為蘭鄉。

“柔櫓一聲舟自遠,家家載得醉人歸。”“日午聞香橋下過,村人貽我酒顏紅。”紹興人家過去家家造酒,連生個女兒也要特製酒,準備出閣時用,稱為“女兒紅”,過去家藏陳酒不以為是一件事。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最近接受同濟大學名譽教授,因為他後年七十大壽,我送他兩瓶六十年陳酒,那種喜形於色的“癡”態,實在可入畫了。他久居海外,但醉心紹興酒,可知紹興酒迷人之深也。杜牧《阿房宮賦》上寫到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如果將其移用來描寫紹興酒家,那實在太妥帖了。紹興人飲酒,可說是品酒,閑適、自在,五香豆、豆腐幹,自由自在,談笑風生,恢複一天疲勞,彼此交流信息,無邊無際,樂在其中,宜乎阿Q雖窮,也不能離開它呢!紹興酒店,設備很簡單,幾張板桌,板凳,甚至於立著也可飲,站在櫃台旁稱為吃櫃台酒。但是燙(熱)酒,卻大有功夫,過熱酒性走,過冷不能上口,一定要用串筒水燙,這才是老紹興做法。過去稱花雕(壇外畫花的)、陳陳、竹葉清、女兒紅,如今花雕這個名稱改為“加飯”,似乎不夠高雅了。因為花雕這個“花”字多少能使人聯想到蘭花,蘭香酒香,交映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