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莊的命運說明了一個淺顯的道理,那就是中國文化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的經絡是那麼的細密和敏感,一個部位的疾病必會牽連看似毫無關係的另一個部位。為病菌劃出一個邊界,讓它們遠離健康的部位,顯然是不可能的。傳統文明的整體性破壞導致了周莊的不能獨存。任何治標的努力都將成為不能持久的粉飾,真正的中醫療法隻有一條路,那就是拯救人的靈魂。
三
有人說,長江三角洲是中國陰阜的另一種官方叫法。正如陝西是產生男性情欲的曆史悠久的溫床,江南呈現著強烈的女陰特征,展示了貫穿“梁山伯祝英台”和“白蛇傳”等民間藝術的纏綿的情緒傳統。越劇和黃梅戲大肆讚助了這種柔軟的情欲美學,令它成為近代市民階層的主要靈魂向導(請參見朱大可《上海:情欲在尖叫》,原載2008年8月28日中華讀書網)。
這段觸目驚心的話語想必是包括了周莊,因為一個小小的周莊自然無法逃脫(長江)三角洲整體文化的籠罩。江南文化的陰柔成分貫穿於周莊的每一個細節中,甚至橋欄杆和房屋門楣上的雕刻,都無不細致地散發著欲望的力量。玉燕堂(相傳是明初中山王徐達之弟徐逵後裔於明正統年間所建)的後院,有一條名喚“箸涇”的小河,小河中段拓一丈見方的水池,是船隻交會和調頭的地方。四周全由花崗石駁岸護衛。駁岸上,正是臨河人家的後窗,有美人靠(也叫吳王靠)從那一長排的敞窗內露出線條,在“箸涇”細膩的倒影中顯得無比生動。窗下駁岸間如意形狀的纜船石上,拴著一隻小舟,形同樹葉,一副“船自家中過”的安詳景象。周莊人的生活智慧令我震懾。南市街上的沈廳裏那張雕鏤細致的“千工床”,給我帶來的是同樣感受。床榻,作為日常休眠之所也罷,作為傳統文化中的敏感帶也罷,周莊人都要賦予它審美上的意義,使睡眠成為一種儀式。在周莊,不論在殷富人家,還是在尋常巷陌,其建築和擺設中盡可能體現出的美感與誘惑力,全部是欲望的產物。其實,美,是欲望的最高形式的體現。周莊人就是這樣將他們內心的欲望展現出來,不是幽禁在羅帷床笫間,而是在尋常生活的每一處情節中兌現。它在一種維度上凸現了人的價值,因為對享受的疏忽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生命的剝奪。江南的水土滋養著他們的審美意識,這裏的空氣像水果一樣甜蜜多汁,這使得那種“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壯麗景象被拒絕在他們的生命時空之外,他們隻能將許仙和白娘子、董勇和七仙女的故事搬到自家的磚雕上,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記憶和信念。
周莊人將其自身的文化形態推向了極致。即使這裏如有些人挖苦的那樣成了中國的陰阜,那也隻能說是造物主的安排,而絕對不是錯誤,更不是恥辱;相反,中國的文化係統裏如果沒有一個“陰阜”,倒是一個缺失。盡管我並不迷戀陰性文化,但我從不否認柔軟的情欲美學對於禮序森嚴的正統文化絕對是一個必要的校正和補充,並且從無例外地搭建起一種精美絕倫卻絕對健康的美學體係。一位友人在另一種場合說的話完全可以移植到這裏,當作對這種地域文化的精確表達,她說:“人類從來也沒有放棄對肉體的審判……對肉欲外在的諱莫如深,與內在的沉醉迷狂形成鮮明的衝突。人不會永遠馴服於黑暗中的自縛,性欲積儲著強大的動能,也要求表達自身。”(周曉楓《上帝的隱語》,見《鳥群》,雲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欲望在周莊並不體現為邪惡,而至少體現為正常。它實在是中華文化肌體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器官,否定或者讚歎對它來說都無關緊要,因為它並不聽從你或者我的擺布,它隻和周莊人的生命活動相連,和所有正常的血液運行、新陳代謝相連。對它的幽閉或者閹割都必將導致文化係統的整體性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