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江南城市與人(13)(1 / 3)

本來,進人周莊的道路是幽遠的。從上海來,舟車相繼,得好幾天。空間的阻隔拉大了時間的距離。九百年的周莊,於是成了從年代的巨網脫漏的古幣,銅綠斑駁,沉落在舊日的時光裏,無法兌現它曾有的價值。石牌坊上“唐風孑遺”四個刻字的筆畫溝槽裏,分明記錄著時間停止運行的時刻。空氣、陽光以及一切事物都在靜止,隻有人們老去。直到有一天,識貨的人來了。古建專家、畫家和文學家,不知是誰先發現了這個世外桃源,便接踵而至,定格已久的時間才又活躍起來,鍾擺重新開始晃動。畫家畫了一幅畫,把周莊的容貌向外界公布,畫的名字叫《故鄉的記憶》。其實這裏並非他的故鄉,然而那些錯落有致的屋宇、一排排朝街敞開的雕鏤精美的窗扇、狹窄得僅能容一人穿行的小巷、麵向水道的門扉及小小碼頭,還有將這一切連接在一起的各種拱橋……卻又分明成為他記憶的索引。他的皮鞋不會記得這些,它們與青青石板路相接觸的感覺新奇而陌生;但他的內心會記得,而且,熟悉了幾十年。周莊就像一件精美的器皿,和他心靈的凹槽剛好吻合。像周莊這樣的地方,在長江中下遊地區本來有幾十處,但它們窈窕的身姿大多沒能逃過後人的捕殺。當它們從千百次的劫殺中逃脫,驚魂甫定的時候,大屠殺開始了——它總是在人們的神經鬆弛下來的時候進行。現代化就像一個巨大的陰謀,將人們心頭殘存的那一點情趣和渴望一網打盡。仿佛是接到了一道統一的手諭,那些古鎮幾乎在一夜之間變成標準化的產品部件——水泥的街道、水泥的房屋,冰冷、呆板而單調。周莊是個例外,在不被關注的角落,老鍾的機芯還保持著功能,像一顆倔強的心髒,外人感覺不到,隻有自己清楚。鍾弦已經生鏽,但隻要上滿了弦,一切就完好如初。

故事的妙處總在於它的回環曲折、暗度陳倉,它表麵上製造著麻醉而實際上總是在背地裏製造“意外”,好讓結局一不留神地嚇你一跳。所謂的時光靜好,歲月無驚,在周莊隻是一種暫時的蒙蔽。寂寞深閨中女子與多情的目光遭遇,幸耶,還是不幸?真正的懸念,都是這種貌似正常的相遇一手炮製的。滬青平和滬寧兩條公路拉近了周莊與世界的距離,幾百年前的古舊歲月一下子裸露出來,如同一隻易碎的古瓷器,美麗對它來說實際上與危險同義。人們常說秀色可餐,但是如果一張清秀的麵龐同時成為千百人的獵物,那前景就不甚美妙了。千百年來中國人就一直生存在一種唯美的氛圍裏,衣食住行的每個細節都浸透著古風。中國自古就是個講求情韻的國度,這裏滋生著普遍的唯美情緒。在這種氛圍裏,周莊至多隻算是個醜小鴨。但是他們自己把這一切毀了,他們自己毀掉了安放夢想的枕床,幼稚的決絕,帶來卻是徹骨的荒涼,和深深的絕望。他們在靈魂墜落的最後瞬間裏抓住了周莊。周莊本來隻是一縷空氣,我們隻消呼吸著它就可以了,本來不必過多去在意它的形貌——它的形貌實在是不足為奇。但是有一天周莊卻成了膜拜的對象,成為一種圖騰。一個平凡的小鎮注定承載不了這樣的重負,彎曲和變形似乎已經在所難免。

這一切都在悄悄地進行,甚至連周莊人自己都渾然不覺。起初,他們還在為自己聽從了專家的奉勸,沒有毀掉周莊而慶幸,然而這種慶幸很快就轉化成一種狡猾。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勢必給人帶來快感和優勢心理,他們剛剛掂量出周莊的價值,就迫不及待地將它變成商品奉獻出來。遊人成群結隊而來,操著南腔北調,追隨著導遊到處招展的小旗和刺耳的喇叭,塞滿了周莊狹窄的街衢和水道。人們試圖去抓住最後一縷夢境,付出的代價卻是從此永遠無夢——因為夢幻的蝴蝶不會再光顧一片被破壞的樹林。周莊房屋潔白的外牆令我想到它的易於汙染。最初到來的那些專家藝術家對今後的變化大概不會有所意識,幾乎在他們對周莊大加驚歎的同時,他們也在無意之中扳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以後,便是一條不歸路(據說蘇州市已經不顧專家的抗議,決定建一條高速公路通過周莊,以開發“旅遊業”)。盡管做過抵抗,但小小的周莊終將無力與龐大的現代“文明”對抗——哪怕是後者隨意的撥弄,都會使它失去原有的平衡,最終的結局隻有無條件投降。周莊人把他們日常生活的周莊打扮成一個吸引外人目光的布景,他們似乎在展示忠誠,實際上恰好暴露了自己的背叛。當然,這並非全然是他們的過錯,如果散落在我們生活裏的那千百個周莊不曾毀滅,還像空氣一樣環繞我們周圍並且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今天的周莊也不致招來如此的噩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