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南城市與人(14)(2 / 3)

杭人口音,不南不北,頗若蘇、鬆口音與京音之混合物;此盡人而知之事實也。廣東梅縣一帶之“客家”人有河洛間口音,與一般粵語複殊;與此蓋出同一原因,即移殖是也。杭州墳墓絕不見有完全用土者,其布置與壟之形式亦與比鄰之鬆、太不同。杭地多山,出青石,利而用之,亦固其所,然其與江南獨異者,決不能完全歸於地利。不佞未嚐涉足河洛,不能取彼地送死之習例以相較論;然繩以燕趙間所見者,則大致甚類似;其完全以三合土為壟者,直可雲毫無分別。又燕趙間之棺柩,自其前方觀之,作上下二平行四邊形,即梯形,左右二線不平行,但亦為直線。杭城棺肆中所陳列者亦然。我輩鬆、太居民所習見者,則棺之前方,不特左右為凸圓線,即上下二線亦不平直。嚐叩之寧紹間人,彼地之棺材形式,異於杭而同於鬆、太,是絕有趣味者也。是移殖之後複經隔離所致。諸如此類,南北文物上之因襲關係,考風土者當別有詳細之論列,我輩於此第於此種因襲之所以然識其大要而已。

文物之因襲,隻流寓一端似可以致之,初無待乎因襲者之婚娶與生殖。然錢塘江流域,千餘年來,為我國人才之淵藪,此則僅僅流寓一端萬不能解釋之。必焉僑寓分子中之聰明才智者,初不過流連其地,繼則樂之忘返,終於移家,挈眷,久住,改籍焉。抑幽勝如錢塘者,非聰明才智者不易到,到亦不能盡量鑒賞;換言之,即流寓者大率不乏聰明才智之根據,否則無流寓之欲望也。非若今之江南然;江北遇有水旱之災,難民轉徙流離,每以蘇、常、鬆、太為尾閭。若輩幾完全為饑寒所驅,於佳山水之欣賞,文藝之領略與貢獻,大都不問聞:無是心願,亦無是能力也。

一地人才輩出,論者每以其為天地鍾靈山川毓秀之產物。梁任公先生論有清一代江浙人才之盛,亦不免以是為言(見《清華學報》第一卷第二期)。是不察人才之真原因,而失之姑且推諉者也。古者人才之生,委之天命,委之時運,近人則多委諸環境之直接影響,皆非也。試究其實,則環境之所及者,為人才之支配與人才之選擇,而於人才之生產無與焉。有一良好之地域於此,四境遠近之人才必爭趨之,然不覺察其良好者則否;其未覺察而偶入或誤入者,終必不勝他人之競爭,而退處不重要之地位,或竟轉徙而出:是所謂支配與選擇也。人才之既至,因其血種,以孳生長養者,大都不失為人才;於是人才之數量日增,而一地之文物日益發揚光大;文物愈發揚光大,則其地支配與選擇人才之能力愈大,蓋自然之條件外,又加以文化之條件也。如是因果果因,互相推遞,曆千百年,而上文所謂人才之淵藪成矣。江南與兩浙人才之大盛,亦不出此種人文地理之原則耳。

人才由移殖,由遺傳,而不由環境熏染之力;請取簡單之史實證明之。趙宋自汴京遷都臨安,而中國南北人才支配之情狀驟然改觀。嚐就丁文江氏之統計,製為南北兩宋人才分布圖二,見下圖。北宋之河南所產生之人才,占全國百分之二二點二,而浙江僅為五點八。南宋之河南激減為六點一,而浙江則一躍而得二二點五。二者之地位完全對換,其近鄰各省亦然:北宋之直隸山東山西合得百分之三十五,而南宋之江蘇江西福建合得百分之三十六;亦若互換。此種變遷之象,自然環境熏染之說斷乎不能解釋之;謂河南直隸山東山西諸省山川靈秀之氣,至南宋而驟竭,而浙江江蘇江西福建者至南宋而陡長耶,是必不可通。可通之說,惟移徙與移徙後之遺傳耳。

西湖迤西南之地至錢塘江為止,點綴其間者大半為死人之遺跡,山坡間則有墓道,平陸上則有殯宮,幾觸目皆是。武林有久遠之曆史在其後,此種點綴河山之物,自較他處為多,然亦一人文生物學之大問題也。中國死人之活力與權威較任何他國為大,江南所見之墳墓最單簡,中流社會之家,一杯而外,不複虛占尺土,田戶鋤犁所至,複年年從事剝削之,且其建築完全以土;其近旁不植樹者,或子孫式微,不能加以修緒者,數十年後,或百愈年後,即無形消滅,而其地又可歸作耕稼之用。故墓地之總麵積雖廣,其間不無天然之限製。嘉、杭一帶則不然,邱壟占地既廣,所用材料又大率為青石與三合土之類;故墓道之間,雖或蒿萊密布,以示子孫式微或他徙,無人收拾,而其持久之力曾不稍減。墓道之占地愈廣,即種植之地愈少,而一地出產與供養之力隨之減縮,積久自不能不生問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