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在蒼茫的時空裏遊蕩,隻有當它們偶然重疊在同一個坐標位上的時候,才感到對方是真實的,待它們在一種相對運動中慢慢流逝之後,它們就像記憶或者雲煙一樣無法觸摸了。眼前的水鄉對我來說就是一場電影,讓我對它存在的真實性毫不懷疑,甚至還生發出很多感動,但這畢竟隻是一種暫時的停留(我想起幼時學自然常識學到的“視覺暫留現象”),銀幕上的畫麵最終還是要隨著那道永恒的光柱變幻下去,在時間深處滑向未知的遠方。這樣真切的麵對,在時間麵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黑夜的到來模糊了一切印象。夜色漸漸覆蓋了我的思緒,並且,試圖掠奪我的記憶。這時我才發覺自己身上有點冷,隻好豎起了衣領,雙臂緊緊地把自己裹成一個唐·吉訶德,並按照船主的指點,側身而坐,以減小迎風的麵積。木舟連續經過了幾隻養蝦人的草棚,周莊就真的遠了。漁人在草棚裏咂酒,芳香的聲音在夜裏可以傳出很遠。這種聲音將我的旅途分割成兩半,前一半的人間氣息在後一半的靜寂空曠中像一場夢幻。此時真的需要一壺酒,暖暖騷動的腸胃和大腦——月光和水聲都在證實酒的必要性,這一點在溫暖的水鄉很容易辦到,可惜我與我的酒失之交臂了。然而我至今仍為自己選擇了這條水路而慶幸,我甘願用饑寒交迫來換取內心的安妥,這代價太便宜。我知道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客,我的航行對這裏毫無意義,它們既不會因我的到來增加什麼也不會減少什麼,但是這種偶然的遭遇無疑豐富了我的情感記憶。他們有他們的生活而我有我的,我終於明白這世上沒有隱逸之路而隻有生活。於是,我不再去想周莊。周莊的水道或者秦淮河的槳聲燈影從一開始就是美麗的圈套,它們像婚姻一樣誘惑著我們,直至有一天,我們親眼目睹那些被無情地篡改了的夢想。依稀中行了三個多小時,遠遠望見若有若無的燈火,在水中央。最初我還以為是星辰在幽黑水麵上的反光,船主說,那是羅星洲。見到了羅星洲寺廟的燈火,同裏就到了。寺廟在水中的島上,繞過去,一袋煙的工夫,就進了同裏的水巷。時間近十點,同裏已陷入深睡,隻有河街上的路燈,睜大著困倦的眼睛。上得岸邊,向船主道謝,我像一個幽靈一樣潛入同裏,步履間沒有一絲聲息,生怕震落滿天露水似的星光。此時的同裏像一個嫻靜甜美的新娘在等我歸來。我不敢掀開她的蓋頭,隻要我不掀開她的蓋頭,溫柔的夜就不會結束,喧嘩動蕩的白晝就不會到來。
注釋[1]選自《江南——不沉之舟》,中國旅遊出版社2004年版。有刪節。作者祝勇(1968-),作家。著有隨筆集《改寫記憶》,散文集《文明的黃昏》、《用心靈守候你》等。
人傑地靈話江南
在對“江南城市與人”作了具體的考察以後,我們對人們經常說的江南“人傑地靈”的特點,有了更深刻的體認。但還需要對此作一番曆史的和學理的討論。潘光旦先生的《武林瀏覽與人文地理學》,從武林(杭州)遊覽談到“人文地理學”,堪稱大手筆,為考察江南人才發展提供了一個大視野。而關於“明清兩代人才分布及中國曆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清代女作家的地域分布”和“江南三省人才比較”的討論,更是一個全新的視角。
武林遊覽與人文地理學(節選)[1]
潘光旦
一
武林為中國最名勝之區;趙宋南渡,又以為建都之地;習人文地理者於焉遊覽,爽心悅目者固多,足資感想與研究之材料亦複不少。今先就移殖之影響一端討論之。
通常以為移殖者,每指大批人口自比較過庶之地移居於人口較疏之地,自比較已開辟之地移居比較未開辟之地,例如十七世紀以來歐人移殖美洲大陸,又如十九世紀英人移殖澳大利亞。實則移殖之意義決不能如是之狹隘。凡移徙而有孳生長養之事實者,不論人數,不論移出與移入之環境何若,皆可謂之移殖。就婚、經商、作官、避難或遊覽,而挈眷生子息者,人文地理學者一律視作移殖分子。其無眷屬而不生子息者,則謂之流寓或僑居。我國省縣誌書每有流寓之節目,然其中所載,大率移殖與流寓參半也。流寓之影響,僅見於文化方麵;移殖則勢必使一地民種之質地上發生變動,故其影響又為生物學的。
杭州山水特佳,杭、嘉、湖又為浙省最膏腴之地,與江南之蘇、鬆、太並稱;在平日即為徠民必趨之所。宋都南遷,河洛間從龍之臣為數甚大;是有事之秋,移殖獨多,中國史上,最顯著之一例也。長江以南,固無處無江北徠民之跡,而錢塘一帶最彰明較著者,南宋之改都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