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並無三腳,乃是三出,園以一橋而跨三漢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製茶幹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幹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幾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設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
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番油炸豆腐幹。
其製法如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幹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係常品。惟經過這樣烹調,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惟在西洋不會被領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醃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嚐不這樣吃,惟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1924年12月作
注釋[1]選自《雨天的書》,北新書局1925年初版。作者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散文家、文學理論家、思想家。著有《知堂回想錄》、《自己的園地》、《風雨談》等。
酒[1]
柯靈
假如你向人提起紹興,也許他不知道這是古代越國的故都,也沒聽說過山陰道上水秀山媚的勝景,甚至連這地方在中國哪一省也不大清楚;可是他準會毫不含糊地告訴你:“唔,紹興的老酒頂有名。”
對了,紹興黃酒的名氣勝過紹興有名的刀筆吏,無論是雅人墨客,販夫走卒,他們都有這常識:從黃酒知道的紹興。
你隨便跑到紹興的哪個村莊,一例是槿籬茅舍,綠水縈回,修竹扶疏;在這清麗的風景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廣場上成堆的酒壇,壇子是空的,一個個張著口,橫起來疊著,打底的一層約莫有幾十隻,漸高漸少,疊成三角形,恰像是埃及的金字塔。酒壇堊著白粉,襯托在碧琅琅的晴空下,顏色鮮明愉快。要是湊巧趕上修壇時節,金字塔撤去了,隨地零亂地擺著,修壇的聲音顯得十分熱鬧,——鐵器碰撞陶器,成為一種清脆悠揚的打擊樂:叮當,叮當,……和著疾徐輕重的節拍,掠過水麵,穿過竹林,鎮日在寂靜的村中演奏。
村裏的釀酒人家,許多是富農,把釀酒作副業;許多是專門的作坊,雇著專門的釀酒師傅,大量釀造黃酒,推銷到外路去。釀酒有一套祖傳的特種技術,還得有豐富的經驗,在釀酒的過程中,高明的老師傅隻要在大酒缸外側耳一聽,就能從發酵的聲音裏聽出成熟的火候。
紹興酒雖然各處都可以買到,但要品嚐好酒,還是非到紹興不可。而且紹興還得分區域:山陰的酒最好,會稽的就差一點。——你知道陸放翁晚年息影鑒湖,雲水鄉中,詩酒自遣,也許由此可以想象鑒湖的風光是如何明媚動人,但你不會知道鑒湖的水還是釀酒的甘泉。你試滿滿舀一杯清水,再向杯中投進一個銅元,水向杯口憑空高漲起來了,卻不會流下半滴:用這水釀成的黃酒,特別芳醇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