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江南風物(1)(1 / 3)

周作人曾經說過,要真正了解鄉土文化,必須關注“地方風物”。這是一種新的曆史觀察、研究的觀念、眼光與方法:“離開了廟堂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漸與田夫野老相接觸,從事於國民生活之史的研究。”(《立春以前·十堂筆談·風土誌》)

我們對江南文化的觀察和體驗,也應該把重點放在民間社會的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上,關注他們的飲食、娛樂、休閑方式、精神寄托。這是一種細部考察,我們也因此走進了江南文化的曆史與現實的深微之處。

江南飲食

不同地區的人有不同的食性。

民以食為天。不同的飲食習慣,天然地反映了各地的文化特點。

廣東人習慣“吃早茶”,茶具也很講究。江南各地盛產茶葉,自然愛飲茶。江南的紫砂壺,名揚天下。可是,除了極少數文人雅士講究“煎茶七類”,或如《紅樓夢》中的妙玉那樣過分考究,絕大多數江南人不大重視飲茶的過程與形式,他們不像廣東、福建人喜歡吃“功夫茶”,講究“茶道”。他們更趨於自然。“道法自然”,江南所重在“自然之妙味”。江南品茗,一盞在手,即便僅有“苦”味,也自覺有悠長之思。北京人喜歡在茶裏添花,加茉莉,名曰“香片”。西北人喜歡在茶裏加糖,加芝麻,加紅參,名曰“糖茶”。西藏人喜歡加酥油,叫酥油茶。還有一些地方,喜歡加奶,名曰“奶茶”。江南人皆不取。茶就是茶,微甘微苦,微芳微醉,自覺其味已佳已妙。

江南人做事精細,重在幾微之間。飲茶時,便會想到味外之味。於是,便有了《紅樓夢》中王熙鳳“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這樣的妙論。好飲苦茶的周作人,也因茶而有了“偶然的片刻優遊”,“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他還說: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酒,也是這樣。江南最有名的酒,是紹興的黃酒、花雕、狀元紅、女兒紅。紹興酒的度數不是很高,卻也一樣令人沉醉。江南沒有景陽岡,也沒有武鬆。但這裏不乏微醺的醉客,也常見酣臥的酒人。

江南人,在通常情況下,不生猛,不雄偉,不激烈,但卻悠長。其性若水,有時為流體,有時成氣體,有時成冰成雲,能夠隨時轉化。《老子》曰:上善若水。

喝茶[1]

周作人

前回徐誌摩先生在平民中學講“吃茶”,——並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構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裏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刹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裏的一種代表藝術。關於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在所想說的,隻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沒有什麼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的《草堂隨筆》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裏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裏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麵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曆千百年,未必能領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隻是當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1919)裏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裏回來的樣子,頗合於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隻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果成為飯館子之流,隻在鄉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惟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遊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當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饃饃”,其性質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於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上田恭輔氏考據,說是出於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幹絲”。用豆腐幹切成細絲,加薑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幹中本有一種“茶幹”,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雲有某寺方丈所製為最,雖也曾嚐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隻是下關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常“幹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後,始行舉箸,最為合適,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逞應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於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