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江南風物(2)(1 / 3)

你還沒見過紹興人喝酒的藝術呢!他們下酒不須大碗小碗的肴饌,一盤茴香豆,一碟花生豆腐幹,加點葷腥,再來一盤海螺螄,就足夠了。喝酒不是吃菜,不能叫菜味奪了酒味。如果有機會,你且欣賞一下他們喝酒的神情:慢吞吞地端起酒碗,篤悠悠地抿上一口,然後拈起一粒茴香豆,放在口裏,從容去皮出肉,細嚼緩咽。花生剝殼去衣,細磨細琢,手口並用,情趣盎然。據說花生和豆腐幹同吃,有火腿味,足快朵頤。吃海螺螄的技巧難度很高,不是曾經滄海,要從玲瓏纖小的海螺螄殼裏出肉,常常束手無策,他們隨手拈起一粒,放在口邊,嘬起嘴唇,輕輕一吸,就解決問題。你看他們一邊談笑風生,一邊舉觴品酒,那麼自在從容,飄飄然,陶陶然,那種滿足的神態,使你不得不相信,他們確已超脫了沉重的現實,登上了生活的綠洲。

但也有幹脆利落的善飲者,不必那麼費事,照樣可以買得一醉。他們站在櫃台邊,要上半斤酒,不消多少時間,就碗底朝天,然後用兩個指頭拈起一塊雞肉,向夥計問一問價錢,接著放回原處,說:“啊,這麼貴,這是吃不起的。”說完就吮一吮指頭沾著的雞味,點點頭,微微一笑,揚長而去。

從前生意人和種田人多數嗜酒,家裏總藏著幾壇,自用之外,兼以餉客。小康之家生了女兒,就要備一壇新酒,埋在地下,以後每年埋一壇,到姑娘出嫁時用以陪嫁宴客,叫做“女兒紅”。姑娘出嫁要趕著青春,“女兒紅”卻越陳越醇厚有味。但近年來卻已經沒有那樣的豪情勝慨。普通人家連米甕也常常見底。整壇的老酒更其難得,小酒店的營業一天比一天清淡,大酒館為招徠生意,實行“酒”“色”搭配,代價也自然水漲船高,上酒店的,如果不是像歐陽修說的那樣,“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要先打一下算盤了。

記得我在故鄉的時候,有一時也常愛約幾個少不更事的朋友,在黃昏後漫步到酒樓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釀,彼此海闊天空,談些不經世故的閑話,帶了薄醉,踏著悄無人聲的一街涼月歸去。——並不是愛酒,卻多少有點附庸風雅的意趣。要是在今天,即使我仍在故鄉,怕也未必能這麼好整以暇了。

一九三五年

注釋[1]選自《柯靈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作者柯靈(1909-2000),電影理論家,劇作家,散文作家。著有《暖流》、《長相思》等。

藕與蓴菜[1]

葉聖陶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若在故鄉,每當新秋的早晨,門前經過許多的鄉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軀幹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覺;女的往往裹著白地青花的頭布,雖然赤腳卻穿短短的夏布裙,軀幹固然不及男的這樣高,但是別有一種康健的美的風致;他們各挑著一副擔子,盛著鮮嫩玉色的長節的藕,在藕的家鄉的池塘裏,在城外曲曲彎彎的小河邊,他們把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這樣潔白了。仿佛他們以為這是供人體味的高品的東西,這是清晨的圖畫裏的重要題材,假若滿塗汙泥,就把人家欣賞的渾凝之感打破了;這是一件罪過的事情,他們不願意擔在身上,故而先把它們濯得這樣潔白了,才挑進城裏來。他們想要休息的時候,就把竹扁擔橫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麵,隨便揀擇擔裏的過嫩的藕或是較老的藕,大口地嚼著解渴。過路的人便站住了,紅衣衫的小姑娘揀一節,白頭發的老公公買兩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於是普遍於家家且人人了。這種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課,直要到葉落秋深的時候。

在這裏,藕這東西幾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從我們的故鄉運來的,但是數量不多,且有那些伺候豪華公子碩腹巨賈的幫閑茶房們把大部分搶去了;其餘的便要供在大一點的水果鋪子裏,位置在金山蘋果呂宋香芒之間,專善待價而沽。至挑著擔子在街上叫賣的,也並不是沒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澀得像未熟的柿子,實在無從欣羨。因此,除了僅有的一回,我們今年竟不曾吃過藕。

這僅有的一回不是買來吃的,是鄰舍送給我們吃的。他們也不是自己買的,是從故鄉來的親戚帶來的。這藕離開它的家鄉大約有好些時候了,所以不複呈玉樣的顏色,卻滿被著許多鏽斑。削去皮的時候,刀鋒過處,很不順爽。切成了片,送入口裏嚼著,頗有點甘味,但沒有一種鮮嫩的感覺,而且似乎含了滿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隻有孩子很高興,他把這許多片嚼完,居然有半點鍾工夫不再作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