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本一浙東孤島,人民的娛樂和消遣,固不常有。縱有也必與宗教有關,偕神道的名義,合公眾的力量,或者正是村落社會的風尚。如賽會與演戲,就非靠“神”的力量來號召不可;而舞台也全設在廟中,這大概和各地情形相同。戲曲——吾鄉稱為戲文,倒是宋元以來的舊稱——的門類有數種,規模有大小,惟正式的地方戲卻極少,勉強的可以把寧波灘簧算了進去,即現在的所謂“四明文戲”,鄉人則曰“花鼓戲”,然與京劇中的鳳陽花鼓卻又不同。大抵為牧歌或山歌的衍流,故其詞多涉及性的描寫,因此就帶來了嚴禁的命運。演時多在深夜偏僻之處,以避官廳的耳目,台址用木板搭成,略加化裝,但仍不脫本地風光,對白即純用鄉音,顯出原始的情調,令人想到《詩經》中“桑間濮上”之情。演者雖皆為遊手,不過也是興到為之,並非像上海“名角”們倚此而為終身之業,所以也名“串客”。但它的吸引力極大,人民有從數裏外趕去賞觀者。此則一因禁遏愈嚴,結果向往之心愈切,如吾輩之讀“禁書”。二由於有強烈的性感的挑撥,渲染,益發加重其誘惑性,像某一時期的蹦蹦戲。然而大膽貼切,粗獷樸拙,構成了它的特色——也正是任何地方戲的特色。尤其是還不曾經過“洋場才子”輩的手筆,故雖猥褻而卻多風情。此外,別有傀儡戲,吾鄉名曰“小戲文”,演者皆屬墮民,因他們原職是“吹打”,故可以應付彈唱。鄉民逢災難疾病,或向神明許願,待稍愈即演之,以示懺悔與酬禱。演時圍幕作場,敲鑼鼓,奏嗩呐,有說白和動作,然而就隻沒有表情:這正是傀儡悲哀之處,啼笑一任他人也。演者兩手各執一偶,由幕之下方伸弄於上,故俗名“下弄上”。傀儡的麵部也繪臉譜,此則戲文無分今昔,總少不了大花臉和小醜的支撐場麵,至於調兵決策,儼然將相風度,兩軍相遇,也有勇猛決鬥。其馳驅用命,蓋不亞於舞台上的武行。手法敏捷而靈活,所缺者就是中間全沒心肝耳。少時看了引不起感觸,今日回想未免惘然良久。傀儡戲有二種,其尚有形體較小,規模較簡者,曰“獨腳戲”,亦名“凳頭戲”。以其盛物之箱啟蓋而作台,將木偶以線牽於箱下,用足踏出種種動作;而以一手敲小鑼,又一手為傀儡執役持器。總之演者的四肢皆有實用,無片刻停息,然其進退周旋,較上述之“小戲文”尤為生動。演時多在鬧市中心,先以鑼聲召觀客,既畢則索錢,也有講定代價的,富戶或喚至家中,出獨資閉門取樂。貧家小兒,聞鑼聲而怦然。但格於門禁,不得一見!此情此景,在旁人至多出以憐憫的眼光,然生不幸而為貧孩子的父母,其內心的淒涼委屈,就非別人所能體驗了。至其戲目,間有襲取京劇者,如演《寶蓮燈》必帶“出會”,以具體而微之花燈、旗牌、龍船等環繞台上。花燈中燃著小小的紅蠟燭,遂覺煌輝而耀目,兒時尤特別有親切之喜。蓋“出會”不常有,睹此乃有“雖不得肉,亦且快意”之感。但這非本地常有,多為外來的遊民所演唱。這些遊藝在他鄉本屬常見,不過吾鄉僻陋,難得有此耳目之娛,於人民的精神上,不無慰藉。《聊齋誌異》卷十三中,曾記有口技售欺的故事。演者也來自外埠,蓋類乎江湖賣解之流亞。以木板圍成壁形,故雲。人匿處其中,作各種人世的繁響,聽者至精絕處為之咋舌忘情,仿佛置身於別有天地中。而所憑藉的隻是一唇一舌。這種技藝由來已久,見於前人著作的也很多,而演者又屬流動性,稍得資便轉走他方。
複次是鄉間的廟戲,因為稍有風土之勝,且是兒時生活中的一部分痕跡,或者還能令人有一讀之趣。
吾鄉《縣誌》(民國十二年排印本)第五冊《方俗誌·演劇》項下雲:民間所立之各廟會,則在各廟中演之,謂之廟戲,城區多在仲夏間,有在秋間演之者。一廟之戲,如都神殿等,往往多至十餘日……全邑終歲演劇之費,當不下數萬金。近年倡辦戲捐,聞每歲可得千金雲。演劇之時,合境老稚男女多往觀之。各家各自備高椅或庋板為台,以便婦女坐觀。擁擠之時,往往毀台倒椅。婦女有至墮釵遺鐲者,無業遊民多在廟側攤設賭具,誘人往博,抽取頭錢,而商販亦皆設攤陳列食品玩具等以逐利,喧嚷之聲,常聞數裏。
這是演戲時的大略。隻是戲班的來源皆須仰諸甬邑,由一二人承包之,其性質約有下述數種:曰“寧波班”,實即昆腔。因僅賴笛子而無弦索,且多演“文戲”,故一般人覺得過於單調,雇演者則取其價之低廉雲。曰越劇——這倒是正式的紹興戲,與現在上海紅極一時的嵊縣班不同(鄉間稱此為篤班)。如演“啞子開口龍虎鬥”之類,最為台下激賞。唱時操二胡敲大錢,蒼涼激越,有似秦腔,所以俗名“紹興高調”。除唱法外其他與京劇同,鄉人比較愛看。複次曰“台州班”,演員多來自浙西。服裝極陳敗襤褸,而樂器尤簡陋,隻以一鏜鑼押每句唱詞之節拍。婦女和老人頗感興趣,因其有本有末,且較文靜,如演《碧玉簪》等,未有不泣下沾襟的。但它有一個特色:每當唱詞告一段落而至尾聲時,必由後場倡和之,名曰“隨後場”。如唱“多福多壽多男子”,唱到“多男子”三字,後場必起而應聲。演員的生活非常淒苦,力竭聲嘶的所得隻供三餐粗飯而已,如醵資七八金便能唱日夜兩場了。但有的班子,也能演幾出皮簧,而俗名“草台班”或“亂彈班”的原因即在此。吾鄉俗諺有雲,“老的豆腐嚼勿落,小的桌凳撩勿著”,蓋譏其組織之參差不齊,戲路之淩雜而無同定格。最後,要說的則是京劇,這必在五月間“都神殿”演時始能看到,因其會產較豐,耗費也較多——這所謂“會產”,是當地幾個士紳發起,籌資而創一會集,近乎古之扮榆集社,專用作賽會和演戲,主其事者曰“柱首”,須時常輪流值職,子孫還能世襲,主要的權利是吃喝,直至中落時有出頂與他人的。著名的廟宇都有會,最多則有十餘團。舉行的時期雖一年一度,然須視其會產之厚薄而定節目的繁簡,會產較薄的即以傀儡戲,或清唱等代戲文,而其一切費用皆賴基金的子息。演期將臨,小小的鄉村中平添了緊張喧鬧的空氣,大家扶老攜幼的參加著難得的盛會,自士紳而至為手藝,這主要是因皮簧之不易多見。開始必鬧頭場,跳加官,間有加跳“武財神”的,戴金色麵具,穿黑袍,狀貌如魁星,而身段則跳躍類舞蹈,然忌於財神殿,恐有所褻瀆也。一台戲演至中段,由檢場者持畫桌放向台前,但須用力猛擊台板,鏘脫一聲與鑼鼓合拍,仿佛文章之有頓筆,名曰“煞中台”,下即演正本戲。“正本”必全部,然劇情每枯燥沉悶,觀客往往掉首而去。少時束發讀書,自塾中放學歸,尚可看到正本戲,但因無武工與鬧劇,不感興趣。隻得就廟旁攤頭吃雜食當點心。鄉間肉類味較上海鮮腴,無論油炸,湯汁,蒸煨,俱別有風味。惜已十年不嚐此矣。如在盛夏,便是唯一的吃冰淇淋的機會。迨及完場時由生旦二人,著蠑服向台下默揖,謂之“大團圓”。這時台下即焚紙錠,放爆竹,關廟門。於是父老扶杖回家,而兒童卻猶流連不忍去。其中有許多戲,如《水淹七軍》、《獻池圖》、《渭水河》等,在上海反而不大貼演,在鄉間卻為廟戲中必不可少之戲。出色的京班——鄉間名曰“徽班”,有時也能演《狸貓換太子》、《濟公活佛》之類,隻是沒有布景,戲台遙對神殿,中留廣場可容百人,東西則邊廊,廊之上有樓,前排設長凳可以坐觀,各廟中以“都神殿”的京戲為最精彩,演期有半月之久,雖當炎夏而聽客毫無倦意。其中設神像五尊,正合青、赤、白、玄、黃之數,故老相傳雲即五通神。又一尊則坐鎮廟門,俗曰“四座”,出會時即由“四座”作先導。故除白臉外,餘皆呈浄獰之貌。其雙目熠熠有光,以銅絲懸之,出行時即眨映轉動,似乎更加顯得威靈顯赫。小民們遠遠見了就閃避過去,在尊敬的中間夾雜著畏懼。但不幸末流所至,遂仗暴力而硬叫人民“尊敬”,然而結果的反響卻是純粹的畏懼和憎恨,也正是事所必至,理有固然。其實呢,“神”的前身原是“人”,左丘明說得好,“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一個人在生前如正直而有功於地方人民,自然能得到身後的尊敬崇拜,否則,徒然的以權勢來威迫麻醉,它的效果自在明鑒之中——雖然,另一方麵的群眾的偶像崇拜的力量,也令人可怕。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無論盲目崇拜,或強迫脅從,都非人謀之臧,最要緊的還得看為政者之“力行如何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