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板橋、菱藕、在河汊裏長日坐守扳罾的漁人,春天的桃花、初夏的菜花、秋天的一片黃雲似的稻子、冬天冒雪衝寒的油菜……都曾經使我消磨整半天整半天的光陰。
這便是園林以外的園林。
拙政園
城裏的園林,不能不算它較大,不愧為四大名園之首(四園:此外還有留園、獅子林、網師園,網師園尚未修複)。我對它的直覺印象是一個“幽”字。也許這個評語有點抽象,但若你到這裏的話,自己在後山的亭子、見山樓上靜坐那麼一會兒,你就會同意我的意見。我以為,玩賞一個園林,不一定在乎廳堂的富麗,譬如說,這裏也有什麼遠香堂、三十六鴛鴦館等,——隔壁博物館占用的玉蘭堂也許更堂皇些,可是,在這些地方很難領會園林的真正佳趣。當然,這些建築也是園林裏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有了它們,才能使山石微徑,曲水紅橋,更加有所聯係,有所歸宿。然而,假如把欣賞和領會勝境的中心完全放在考究什麼楠木廳,什麼畫棟雕梁的工程上,就難免近乎煞風景。所以,我請您在玩賞了上麵的“主題結構”之後,一定要上後山,靜坐一會兒,把你的眼界放得更寬些,把你的恣縱的心情震懾得更寧靜些。
這個樓並不富麗,也不太高大,但位置在全園的最後,坐在樓上可以看見肥大的梧桐葉覆在青青的屋瓦上,可以看見幾竿修竹在風中搖曳的姿態,可以聽見不知名的鳥兒在不知什麼地方爭鳴。要是在夏天,當風雨來時,這裏的情境更非筆墨可以形容,濛濛的白霧籠罩了一切,那是急雨濺起的飄在瓦麵上的水珠。忽而一陣開晴,美麗的彩虹可以使你驚奇地看上好一會兒。
水,是園林裏不可少的。遠香堂側的荷塘那是很不錯的了,但我很喜愛三十六鴛鴦館附近,沿著東牆一帶的,生滿浮萍和水藻的綠波,那水是得到“靜”趣的,好像是“與世無爭”的。轉過彎兒,在後牆根生著肥大碧綠的芭蕉,這點“舊時院落”的情味,我想在月夜應當更美,如果能夠在這裏一麵賞月,一麵哼著吳夢窗的詞句,也許是詩人們很感興趣的吧?
獅子林
獅子林是拙政園的比鄰,在幾十步的距離內,有這麼兩個名園,足見吳中園亭之盛了。園以獅子為名,難免使人感到奇怪,佛經裏說,說法使人通悟,叫“作獅子吼”,這裏山石的奇怪形狀,有如獅子雲雲,我想這名字總不是“切合實際”的,何況石頭也實在看不出像獅子。
說真的,我覺得蘇州各園林的山石堆得最不好的要算這裏,因為它使人感到擁擠,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的癖好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石頭也不必以多為勝。盡管那山洞很是曲折,小孩子捉迷藏當然有趣,成年人恐怕不見得怎麼樣。曲折是一種美,但必須曲得使人看不出,那是真曲,本來一覽無餘,相隔咫尺,而鑽起山洞來卻偏偏左盤右旋,至少對於我這樣喜歡直來直去的人不合適。而且像以四麵皆石著稱的臥雲室,也弄得四麵不太透氣,會使人有點兒不耐煩。我很欣賞蘇州坎坷文人沈三白的話:“獅子林雖曰雲林手筆……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全無山林氣勢。”
這且不談,這園子的好處我也別有會心。我所愛的是指柏軒這個廳堂,幽靜、深邃。那右麵的一片青翠得像要滴下水來的竹子是多麼值得留連,設想在盛夏的天氣,在綠色的濃蔭下,睡那麼一覺或是吃上兩杯龍井茶,真是不易獲得的享受。恐怕在附近的真趣亭和荷花廳賞荷花,倒未見得有這樣的靜趣。
暗香疏影樓也是一個值得喜愛的地方,妙在從樓上就可走向假山上的走廊,是樓又不是樓,這確是一點匠心。近處三五株梅花,若是初春,當可體會薑白石這兩句詞意。然而,要叫我冥坐沉思,得到工作以後的真正休息,我還寧願在“古五鬆園”這偏僻的一角。明清以來的五棵鬆樹都隨著滄桑變化消失了,隻有陳中凡先生寄贈的一幅李複堂五鬆圖在點綴著曆史上的名字。可是對麵那株古柏確是“老幹參天,霜皮溜雨”,不由得使你想到那圖畫的年代,鬆樹的年代,乃至園子、山石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