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賢是個矢誌不渝的工人領袖,獲釋出獄後不幾年,蘇州發生了又一場更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那是反對魏忠賢實質針對明王朝黑暗統治的不折不扣的政治鬥爭。明代是太監為禍甚烈的時代之一,魏忠賢於天啟年間得勢,他勾結熹宗皇帝的乳母客氏,專斷國政,掌握特務機關東廠大權,自稱九千歲,他的爪牙特多,所謂“其門有:五虎、五彪、五狗、十孩兒、二十小孩兒、四十猴猻、五百義孫之屬”,中央六部和四方督撫都有他的私黨,這些幹兒子和徒子徒孫大拍魏忠賢的馬屁,甚至在他活著的時候就為他建生祠。這一夥人瘋狂地迫害知識分子,逮捕東林黨人,長洲(蘇州)人周順昌是其中之一。執行任務的是織造太監李實和魏忠賢的幹兒子巡撫毛一鷺,以及從北京遠道而來的東廠特務。
周順昌曾官吏部文選員外郎,人稱周吏部。緹騎逮捕周順昌的這一天,“士民望吏部顏色,如見天人,無不灑泣”,“百姓夾道執香,哭聲幹雲”,四鄉八鎮的老百姓蜂擁而來不下數十萬人。對於魏忠賢及其黨羽的倒行逆施,蘇州士民顏佩韋和馬傑、沈揚、楊念如、周文元五人,率眾衝入官府,擊殺校尉,其餘緹騎抱頭鼠竄,巡撫毛一鷺藏在廁所中才得幸免。同日傍晚,另有一批緹騎乘舟往浙江逮捕東林黨人黃尊素,民眾於胥關焚其舟,迫緹騎“抱木片浮沉數十裏,至僻處乃敢登”。
明王朝當然不會放過破壞穩定的罪魁禍首,顏佩韋五人挺身自投,英勇就義,“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
這五人同葛賢一樣,是市民階層的代表人物。
這場鬥爭發生在丁卯天啟七年,公元1627年。第二年,崇禎皇帝即位,魏忠賢失勢,蘇州人一夜間拆掉了閹黨為魏忠賢建造的普惠生祠,並在廢基上安葬了五義士的遺骨,稱為五人墓。
關於這件史實,《碧血錄》和《吳縣誌》、《長洲縣誌》都有記載。
蘇州市民的“發憤一擊”,社會震動,影響極大。複社領袖昆山人張溥撰寫了《五人墓碑記》,記錄並稱讚了這件事情,碑記中有這樣幾句話: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誌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
這種對讀書做官的人與平民百姓的人格差異的理性思考和追問,是整篇《五人墓碑記》中最富有思想光輝的一段。中國的封建知識分子是以讀書作為手段博取功名獲得社會承認的,依附在封建國家機器上甘心為封建統治者所用,往往恪守舊禮製、舊道德,而不能獨立特行,哪怕被抄家被腰斬也絕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們是統治集團中的一員,而不是異類,是製度的維護者而不是批判者,明明知道魏忠賢一夥是“矯詔”,在逆境麵前,不趨炎附勢就已經很了不起了,遑論如葛賢、顏佩韋那樣,不管那一套,以實際行動來表示公眾對黑暗統治的憤慨和反抗。
這種充滿了深層社會思考精神的並不是所有知識階層的人都認同的,大多數人依然把葛賢和顏佩韋等人的行為,同要離、專諸聯係起來,以一種社會公認的封建道德和教義去規範,去闡釋。清順治十五年進士王士禎(漁洋山人)就是如此,持與陳繼儒相近的態度,他的《五人墓》詩寫道:流連虎阜遊,宛轉山塘路。石門映回波,英靈此中聚。滿壇鬆桂陰,落日青楓樹。生旁伍胥廟,死近要離墓。千秋忠介墳,忠魂誓相赴。酹酒拂蒼碑,寒鴉自來去。
蔣士銓也是這樣認識:“斷首尤能作鬼雄,精靈白石走悲風。要離碧血專諸骨,義士相望恨略同。”
這是中國封建知識分子大致相仿的思想認識。
也有質疑的聲音,雍正進士嚴遂成在《五人墓》詩中就說:“嗚呼,荊軻聶政非丈夫,輕生一擲何為乎?”對傳統的俠義行為的代表——刺客及其所作所為不以為然。
顏佩韋五人和葛賢的行為指向及其精神是一致的,他們是相通的,是市民階層反封建的革命性實踐。他們是平民世俗生活的佼佼者,是平民價值理念和行為準則的代表,他們沒有封建知識分子依附於官本位的那種與生俱來的軟弱,更多地體現了當時全社會的正義和良心。他們的行為所折射出來的社會影響,與要離和專諸的刺殺行為相比,是為民眾為正義,體現社會群體的價值標準和道德觀念,目的不一樣,精神也迥然有別,自然也遠遠超出了東林黨人、複社成員的口頭革命。
詩人尤維熊對此作了反思:“五人墓前流水長,飲他一勺味猶香。自從傾入閑脂粉,蕩盡吳兒俠烈腸。”蘇州地區人們的性格缺失,在五人墓前得到了補充,也一掃軟綿的陰柔,展示了陽剛的一麵。這是至為寶貴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會萎縮我們民族的精神,“刑天舞幹戚,猛誌固常在”,奮起抗爭,站著死,也不願跪著生,才是尤可稱道的。
出獄後已58歲的葛賢也參加了顏佩韋等人的抗暴鬥爭,在五人就義後,他“高五人之風,廬於墓側,卒葬其旁”。他是1630年崇禎三年病逝的,享年62歲,人們根據他生前的願望把他葬在五人墓旁,後人合稱為六義士墳。人們依舊深深地懷念他,無名氏的《葛賢墓》詩寫在他入葬以後:葛將軍,萬夫雄,我昔遇之婁水東……死骨穿近五人塚,生魂嘯動五雨風。葛將軍,今死矣!權奇個校;誰與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