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劉侗的《帝京景物略》,分區記述北京內城、郊野的山水、園林、刹宇諸名勝,其中尤以寺觀廟庵的撮錄數量為多、介紹最為詳備。對照此書,你會發現那些當年香火繚繞的古跡,如今十九已隻剩下個空洞的地名,建築實物卻蕩然無存,真正是“名存實亡”。唐人詩雲,“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對於今日北京而言,卻是連“黃鶴樓”也已無跡可尋。所以,本組文章或許可以當作挽歌來看。
北京過去各大廟,每年按固定日期開廟會。當年北京春天的廟會最熱鬧的要數妙峰山廟會了。“七七事變”前的近百年裏,舊曆四月裏妙峰山廟會,雖不能說是傾城出動,也實在是聯袂如雲了。光緒年間有人這樣記述:“每歲四月朔日開廟,望日始閉,半月中進香者,西直門起,經海澱,南至大覺寺,數十裏,車殆馬煩,絡繹不絕。”容肇祖的《妙峰山進香者的心理》,不同於一般文人論述遊蹤,流連風景的“美文”,值得品味的倒是熱鬧場麵背後的香客的心態。
有興趣者還可以參閱《帝京景物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找出與上述宗教景點相關的記載,比較對照。
史鐵生《有關廟的回憶》記述了作為宗教象征的寺廟如何自日常世俗生活中淡化、退卻,以至消失的變遷。童年的追憶與青春的傷悼如如歌的行板,融入終歸蕩然無存的寺廟的憑吊,不落痕跡的哀惋之情如鹽入水,耐人品味。不妨把它與《我與地壇》並觀,體會那種“大音希聲”的悲憫情懷。
妙峰山進香者的心理①
/容肇祖
一個偉人死了,當然有不少崇拜他的人物表出一些同情,揮灑幾把眼淚;一個親戚或摯友發達尊貴起來,當然顯露多少快感和願望。這都是情感的作用。人是理智的動物,但是人的生活多少是靠著在理智背後的情感。情感可以鼓舞人們的興趣,振奮人們的精神。宗教的信仰,是人生最大的一種情感,比著上述的二種情感,有時勢力還更大。原人時代,宗教的信仰,已銘刻在人心,恐懼與願望,祈求與禱祀,大都是免不去的。隨著社會種族的發達變遷,受製度,風俗,習慣,環境的限製,情感的表現,不能不受限製了,換言之,就是情感的表現,跟隨著製度,風俗,習慣,環境的關係,在一定的範圍之內而發泄。情感的發泄,於個人生命是很有利益的,由情感的發泄,可以增加人的生活力。人生在世,每容易因呆板不變的生活與疲勞,及愁苦憂患的境況,而生厭世的觀念。但是現世的眷戀,未來的希望,能夠擺脫麼?未來的希望,是世界上無窮的過去及現在與未來所用以羈縻著無窮數量的憂愁,苦惱,厭惡,無聊的人生,而同時一切的人生都抱著未來的希望。未來的希望,可以由滿意的安慰,使人們有似預嚐甘美的味而覺人生的興趣愈濃。情感的發泄與滿意的安慰,兩條小港交叉合流,從宗教的信仰上很可以產生這種功用。我從妙峰山進香人們的心理上可以見出。
妙峰山頂有天仙聖母碧霞元君廟,在京城西北八十餘裏,山路四十餘裏,共一百三十餘裏,每屆舊曆四月初一開廟半月,環繞村落,男女輻湊,不惜盤繞崎嶇山路,進廟燒香以求神靈福佑。燒香後,則在廟門外買些紙製花,蝴蝶,虎等類,插帶頭上,叫作“帶福回家”。(虎,蝴與福音近。)(常惠謹按:北京人皆以蝙蝠象征幸福,因“蝠”與“福”音同之故。至於“虎”,“蝴”二字決不與“福”有何相關,倘雲聲音相近則更遠矣。)這種神秘的意義,在信仰者的心理是很難解答。他們自己是不求解答,不容解答的。我們在客觀方麵研究他們的心理,有下列二種的關係:(一)情感的發泄——妙峰山附近一帶村落的人民,大多數職業是農工與耕作。他們擁有纏足的老婆,高瘠的土地。天然的風景,瀏覽到覺沒趣了,崎嶇的山路走慣到覺平坦了。在這種枯燥無聊的生活中,都沒有什麼變化,有時有機會跑進城裏,把一年收獲的桃仁,杏仁,(桃杏的出產,都不能食,隻有杏仁,桃仁可賣。)不過賣百枚,二百枚一斤,城裏的境地雖可以賞心驚奇,但是城裏的快活,是山鄉窮壤的人所能享受的麼?進城後賣得的一年生活的費用,除買些糧食大布及零星家用器具外,總需儲留一些必需的款項,能夠多花幾枚呢?情感上雖然可以得到小小愉快,能夠大大發泄麼?在北方的四月,和南方的上巳前後,暮春天氣約略相同,夭桃始華,新草初萌,妙峰山的娘娘廟就由初一日起開廟半月,把一帶人跡罕至的山道,也弄得熱鬧不過,進香的道路,三道蜿蜒,在夜分路燈的聯續中,顯現出來。(三道,一從北安河,一從大覺寺,一從三家店。)沿路數裏之間,則有茶棚歇息。山居的人民不能不拜神的福佑,帶同家室,進廟燒香。幽隱的心懷,可以在向神膜拜之時,默默發舒,求神福佑。到廟時,盡著香薰熱鬧的人海中,可以由情感的發泄,達到出神的境地,而為極端的喜悅。回時,插花滿頭,好像大戰的凱旋,競賽的獲獎,橄欖冠也好,冕旒也好,誰能及他們的榮譽,誰能比他們的快樂呢!當我們上山時,在鬆棚,遇狼垡村如意善會進香團體,約有百數十人,攜帶祭品,樂器及刀槍武器之屬,在鬆棚參神畢,略一歇息,即人鬆棚後園,操演刀槍技擊。很可以表示他們尚武的精神,而同時可以見他們從情感的發泄得到娛樂。他們上山頂後,奏樂參神,年老會長,當中拜跪,捧燒方柱形的黃表,為全輩祝福,各人分列矗立,此際的娛樂,當非言語所能形容。此外城居的人(婦人尤多)借著燒香求福的機會,也可以飽看一些山光,多吸一口空氣,就是沒有賞鑒好山色的興趣,也可以從禮拜神像及湊熱鬧的心理,發露情意上的歡娛。我以為這種的娛樂,是和年節一樣的可以娛樂。一般人在年節中,借著祀神,便可以略具些酒肴,所謂“一則為神恩,二則為弟子”,從節儉而略奢華,從限製而暫放縱,是最可娛樂的。總之,妙峰山進香的心理,由暫時生活的變化,舒泄個人的胸臆,發展美滿的感情,是很有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