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宮闕園囿(2)(1 / 2)

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的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鴰底討厭。然而在刮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底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底敗葉,淩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窯,據說是管宮底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曆來的傳說所傳底,我心裏暗笑信這說底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底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析毀艮嶽底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築北京底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底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的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裏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底建築就是對著景山底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底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底護河所積底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底土而成的。

從亭後底樹縫裏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底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底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底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底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底地方依然是那麼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練子鎖著,庚子聯軍人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練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底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幽恬底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底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底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底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隻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的孩子們,在牆外打的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麵熟卻不認得底鳥在叫著。亭裏殘破的古佛還坐在結那沒人能懂底手印。

注釋:①選自《雜感集》,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作者許地山(1893-1941),筆名落花生,現代作家。著有《危巢墜簡》、《空山靈雨》等。

圓明園之黃昏①

/楊振聲

害病也得有害病的資格。假如有人關心你,那你偶然害點小病,倒可以真個享受點清福。院子靜悄悄的,屋子也靜悄悄的。隻有一線陽光從窗隙裏穿進,一直射在你窗前的花瓶子上。假若你吃中國藥的話,時時還有藥香從簾縫鑽進,撲到你鼻子裏,把滿屋子的寂靜,添上一筆甜蜜的風味。你心裏把什麼事都放下,隻懶洋洋地斜倚在枕上,默默地看那紙窗上篩著的幾枝疏疏的竹影,隨著輕風微微地動搖。忽地她跑到你床前,問你想吃什麼飯。你在這個時候,大可以利用機會要求平常你想吃她不肯做的菜吃吃。你有這樣害病的福氣,就使你沒病,也可以裝出幾分病來,既可以騙她的幾頓好飯吃,又可以騙到她平常不肯輕易給你的一種溫柔。可是,假如沒人關心你,隻有廚子是你的一家之主,那你頂好是不害病。你病了不吃飯,他樂得少做幾頓飯菜;你病了不出門,他樂得少擦幾次皮鞋。你與其躺在床上,聽他在廊簷下與隔壁的老媽子說笑,反不如硬著心腸一個人跑出去,也許在河邊上找到株老柳,可以倚倚,看看那水裏的樹影和遊魚;也許在山腳上碰到塊石頭,可以坐坐,望那天邊的孤雲與斷雁,總之,沒人關心你,你還躺在床上害病,是要不得的。

我心裏這樣地想著,我的腳已經走出大門來了。西風吹著成陣的黃葉,在腳下旋繞,眼前已是滿郊秋色了。惘惘地過了石橋沿著河邊走去,偶一抬頭看見十幾株岸然挺起的老柏,才知道已走到圓明園的門前。心想,以前總怕荒涼,對於這個曆史的所在,總沒好好地玩過。現在的心境,正難得個淒涼的處所給它解放解放。於是我就向著那漆雕全落,屋瓦半存的大門走去,門前坐了幾個討飯的花子,在夕陽裏解衣捕虱。見人經過,他們也並不抬頭睬一眼。我走進大門,隻見一片荒草,漫漫地浸在西風殘照裏麵,間或草田裏站立個荷鋤的農夫,土坡上,下來個看牛的牧子,這裏見匹白馬,在那兒閑閑地吃草,那裏見頭黃牛,在那兒舒舒地高臥。不但昔日的宮殿樓台,全變成無邊萋萋衰草,就是當年的曲水清塘,也全都變成一片的蕭蕭蘆葦了。你縱想憑吊,也沒有一點印痕可尋,一個人隻淒淒地在古墟斷橋間徘徊著,忽然想起意大利宮來,荒草蔓路之中,不知從哪裏走去,恰巧土坡前有個提籃挖菜的小孩子,我走過去問他一聲。他領我走上土坡去,向北指著一帶頹牆給我看,依稀中猶望見片段的故宮牆壁,屹立在夕陽裏麵。離開了挖菜小孩子,我沿著生滿蘆葦的池塘邊一條小路走去。四圍隻聽到西風吹得草葉與蘆葦瑟瑟作響。又轉過幾個土山,經過幾處曲塘,一路上都望不到那故宮的影子。過一個石鎮的小橋,那水真晶瑩得可愛。踏過小橋,前麵又是土山。還不知那故宮究在何處。忽然一轉土山,那數座白玉故宮的遺址便突然出現於麵前了。隻覺得恍惚中另到一個世界似的。欣賞、讚歎、惋惜、淒愴,一齊都攢上心來!這一連幾座宮殿,當日都是白玉為台,白玉為階,白玉為柱,白玉為牆的。如今呢?幾乎全沒於蓬蒿荊棘中了!屋頂不用說,是全脫蓋了,牆壁也全坍塌了。白玉呢?有的臥在草中,有的半埋土下,有的壓於石土之底,有的欹在石柱之上。雕刻呢?有的碎成片段了,有的泥土汙漬了,有的人丟了頭,有的龍斷了尾,有的沒在河溝裏麵,有的被人偷去了!隻剩下一列列的玉柱,屹立在夕照裏麵,像一隊壓陣角的武士。在柱前徘徊徘徊,看看那柱上的雕刻,披開荒草,摸摸那石上的圖案,使你不能不想見當時的藝術,再看看那石壁頹為土丘,玉階蔓生荊棘,當日庭院,於今隻有茂草;當日清池,於今變成汙澤;這白玉欄杆,當年有多少宮人,曾經倚了笑語,於今隻圍繞著寒蛩的切切哀吟了;這瑩澈的池水,當年有幾番畫妨的笙歌,於今隻充滿著蘆葦的蕭蕭悲語了;這玉殿洞房,當年藏過多少的金粉佳麗,於今隻成了狐狸出沒的荒丘了;這皇宮禦院,當年是個多麼威嚴的所在,如今隻有看羊的牧子,露宿的乞兒偶來棲息了。雖說是你看了羅馬的故宮,不必感到羅馬的興亡;可是如法國的凡爾賽,芳吞波羅等廢宮,都在民國裏保存著,為國家建築藝術的珍品,我們為什麼把這樣的古跡都聽他去與荊棘爭命呢!且聽說有人把石柱與雕刻偷偷賣與外人,這是何等羞恥的事!這種羅馬式的建築,在中國是唯一的古跡,你毀它一塊小石,都覺得是犯了罪,竟有大批偷著賣的事;為什麼政府與社會都不肯保重點古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