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華最後兩年,因為熱心於學生會的活動,和羅努生、何浩若、時昭瀛來往較多。浩若曾有一次對我說:“當年清華學生中至少有四個人不是好人,一個是努生,一個是昭瀛,一個是區區我,一個是閣下你。應該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長壽’,所以我對於自己的壽命毫不擔心。如今昭瀛年未六十遽爾作古,我的信心動搖矣!”他確是信心動搖,不久亦成為九泉之客。其實都不是壞人,隻是年少輕狂不大安分。我記得有一次演話劇,是陳大悲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時候齋務主任陳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飾演一角),他指著昭瀛說:“時昭瀛扮演那個壞蛋,可以無需化妝。”哄堂大笑。昭瀛一瞪眼,眼睛比眼鏡還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為了換取一點稿酬,譯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瑤的《心園》,張其鈞的《孔子傳》。努生的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時揚言“九年清華三趕校長”,我曾當麵戲之曰:“足下才高於學,學高於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覺得“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至於浩若,他是清華同學中惟一之文武兼資者,他在清華的時候善寫古文,波瀾壯闊。在美國讀書時倡國家主義最為激烈,返國後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團長,抗戰期間任物資局長,晚年蕭索,意氣消磨。
我清華最後一年同寢室者,吳景超與顧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縣人,永遠是一襲灰布長袍,道貌岸然,循規蹈矩,刻苦用功。好讀史遷,故大家稱呼之為太史公。為文有法度,處事公私分明。供職經濟部所用郵票分置兩紙盒內,一供公事,一供私函,決不混淆。可見其為人之一斑。毓誘江蘇無錫人,治電機,而於詩詞戲劇小說無所不窺,精力過人。為人機警,往往適應局勢猛著先鞭。還有兩個我所敬愛的人物。一個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蘇寶山人,因傷病割去一腿。徐誌摩所稱道的“胡聖潘仙”,胡聖是適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鐵拐也。光旦學問淵博,融貫中西,治優生學,後遂致力於我國之譜牒,時有著述,每多發明。其為人也,外圓內方,人皆樂與之遊。還有一個是張心一,原名繼忠,是我所知的清華同學中惟一的真正的甘肅人。他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嫌理發一角錢太貴,嚐自備小刀對鏡剃光頭,常是滿頭血跡斑爛。在校時外出永遠騎驢,抗戰期間一輛摩托機車跑遍後方各省。他做一個銀行總稽核,外出查賬,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為他設盛筵,他聞聲逃匿,到小吃攤上果腹而歸。他的軼事一時也說不完。
我在清華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裏受環境的熏陶,受師友的教益。這樣的一個學校是名副其實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懷著一份深厚的感情。
注釋:①選自《過去的學校》,湖南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
琉璃廠①
/曹聚仁
畫舫書林列布齊,遊人到此眼都迷;最難古董分真假,商鼎周尊任品題。
——《都門雜詠》詩之一
都門好,廠甸萬編書。晉帖唐詩秦古鏡,隋珠漢鼎宋瓷爐,巨眼辨韓蘇。
——《望江南》詞之一
一、一串舊掌故
記者到了北京,最感興趣的,假使可以讓我離開新聞記者的本位來說,那就可以指向琉璃廠,那一條古老的文化街。那一帶,遼金時代便是海王莊,正在當時京城的東郊。明永樂年間,為了修建皇宮,在這兒設立瓦廠,燒製琉璃瓦,琉璃廠便因此得名。琉璃廠成為舊書古物的集散場,也是明代便有了的。《帝京歲時記勝》稱述當時廟會之盛:“每於新正元旦至十六日,百貨雲集,燈屏琉璃,萬盞棚懸,玉軸牙簽,千門聯絡,圖書充棟,寶玩填街。”四五百年前的琉璃廠,已經這麼琳琅滿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