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見他們糾纏沒完,又忍不住插上來說,老妖啊,你就看在那些民工小孩的麵子上——老妖一聽就來氣,我看他什麼麵子,小猢猻把我的自行車都偷走了,還明目張膽告訴我他要偷自行車,什麼小孩?主任說,是嘛是嘛,這些小孩,放在社會上是危險的,所以要叫他們進學校。老妖說,學校呢,學校在哪裏?校長又搶在主任前麵說,隻要妖老師答應做老師,我們立刻就辦手續,趕在九月一號能開學,地址也看好了,就是原來鎮上的軋花廠。老妖說,軋花廠的廠房還算是房子嗎。校長和主任齊齊地說,算房子的算房子的。然後兩個人同時收了聲,過了一會,主任又補充了一句,請有關部門檢查過了。
自始至終,呂小品沒有說一句話,一直笑眯眯的,和他的又饒舌又結結巴巴的父親相比,他簡直就是個啞巴。老妖把手掌在呂小品的眼前晃了晃,說,嘴巴耳朵都不好,眼睛看得見吧。校長急了,說,他嘴巴耳朵都好的,眼睛也好的。老妖不理睬他,自顧對呂小品說,我倒不知道你怎麼當老師呢。
以現有的條件,民工子弟學校隻能先開三個年級,分工結果,老妖教三年級,呂小品教二年級,校長教一年級。校長問老妖有沒有意見,老妖氣憤說,我有意見,我不教三年級,我教一年級。校長信以為真,急得說,那不行,那不行,我和小品水平都不如你,哪有水平高的反而教低年級?老妖說,知道就好。
校長他們一陣忙亂,到了九月一號,別的學校開學了,他們這個放在軋花廠車間裏的三間教室居然也開出來了。民工的孩子來上學,老妖就一心想找出那個偷他自行車的小孩,可他用又尖又凶的眼睛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是哪一個,他們差不多都是尖尖瘦瘦的樣子,矮墩墩的個子,黑黝黝的皮膚,眼睛都不抬起來正眼看人,老是看著地皮。老妖讓他們排好隊,問他們,你們中間,誰騎了我的自行車,舉手。
嘩啦啦,所有孩子手都舉起來了。老妖說,搗什麼亂,隻有一個人騎了我的自行車。孩子們混亂地搖頭,笑,還互相推搡。老妖來氣說,算了算了,下次讓我抓到,饒不了你。老妖表現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臉色,轉身要走了,可他忽然在小孩堆裏看到了一雙陰險的眼睛,老妖的眼睛和這雙眼睛一搭,兩根線就搭牢了,老妖一伸手就抓住這個小孩說,是你吧,是你騎走了我的自行車?小孩還沒開口,校長就急了,跑過來要拉開老妖的手,嘴裏說,妖老師,妖老師,你弄錯了,他是我的兒子,他是呂小品的弟弟,叫呂大德,不信你問他自己。老妖說,還大德呢。校長抬手好像要打呂大德,但手下來的時候並沒有打,隻是和自己的另一隻手搓了搓,點頭哈腰地和老妖說,妖老師,你原諒他吧,他是我的老來子,我很寶貝他的。老妖說,寶貝他就應該讓他偷自行車?再說了,我怎麼看他都不是你的兒子,你回去拿鏡子照照自己是什麼嘴臉。校長說,他像我女人。老妖說,我不承認的,我沒見過你女人,你說什麼我都不相信的。校長說,快了快了,我女人馬上就來了。
校長的女人果然來了,她在學校做雜工,打掃衛生,燒飯,看門,打下課鈴,下大雨的時候還送小小孩回家。可她總是低著腦袋,或者側著臉,忙忙碌碌,老妖想看看她的臉,總看不周全,老妖急了,一天就攔住她說,喂,你讓我看看你的臉。
女人嚇得一哆嗦,手裏的飯盆子都嚇掉了,“咣啷”一聲響,驚動了教室裏的校長,校長從窗裏望窗外看了看,沒吭聲,回頭繼續給學生講話。女人慌慌張張揀起盆子就要跑,老妖說,你跑什麼,我雖然叫老妖,可我不吃人,我隻想看看你的臉。女人忽然就“撲哧”一笑,然後又趕緊捂住了嘴。老妖說,咦,你笑起來很妖怪的。女人紅著臉說,你才妖怪。老妖說,你別誤會,妖怪不是罵人的話,人家也說我妖怪的,我們這裏說妖怪,不是貶義,是另一種意思,就是特別的意思,你懂不懂。女人想了想,說,不懂,有什麼特別的?老妖也想了想,說,反正,反正,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女人說,那是不一樣的,我們是民工,怎麼會跟你們一樣呢?
現在老妖終於看清楚了校長老婆的臉長得怎麼樣,但他想來想去,還是沒覺得呂大德像誰。他忍不住跟校長說,呂大德不像你老婆。校長說,妖老師,我們家呂小品,人家都說不像我,你卻說像,我們呂大德,人家都說像我女人,怎麼你看著就不像呢?老妖說,你老婆是瓜子臉,呂大德是國字臉。校長說,我女人的瓜子臉是暗瓜子,人家都看不出來,還是你眼睛凶。老妖說,要不怎麼說我妖怪呢。
女人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她不吭聲,隻是笑,她笑了又笑,後來止住了,可過一會,想想還是好笑,於是又笑。校長說,我認得你幾十年,也沒見你笑這麼多,你幾天加起來夠幾十年了。老妖說,這說明什麼,說明你這個人不幽默。校長悶了悶,說,我不會幽默的。校長說話的時候,就從角落裏走到了老妖麵前,筆直站在那裏,麵孔衝著老妖的麵孔,離得很近。老妖說,你幹什麼?校長支支吾吾地說,妖老師,妖老師,沒事的,沒事的。停了停,好像鼓了鼓勇氣,又說,妖老師,你隻是跟她說說話而已,沒事的。老妖說,我跟誰說話還要你批準?校長說,我知道,我知道,妖老師,你到底,到底是我們學生的老師,你還是我們的搖錢樹呀。老妖說,搖錢樹把錢都搖到你口袋裏。校長翻出自己的幾個口袋,哪裏有,哪裏有,他一肚子委屈說,我多少年的儲蓄都花光了,要修房子,要貼學生的夥食費,我沒有錢了。老妖說,你這是投資嘛。校長茫然,問,投資是什麼?老妖說,投資就是先把少少的錢投下去,以後再賺很多的錢。校長聽了,沒太明白,還在思索老妖的話,他的女人倒笑起來了。校長不高興說,這有什麼好笑的?他不問倒也罷了,他一問,女人笑得更厲害了,笑著笑著就彎腰捂肚子。老妖盯著她看,說,你笑起來很妖怪。校長說,妖老師,你的眼睛像死魚眼睛,翻白了,發定了。
主任叫校長去彙報工作,他跟校長說,這個老妖,所以說他妖怪,他老婆長得才漂亮呢,他倒不理老婆,跟你們外地人倒混得好。校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沒事的,沒事的,他隻是吃吃豆腐而已,真的,我問過他,他自己也承認的,隻是嘴巴上吃吃豆腐而已。主任說,我不管你們吃豆腐還是吃青菜。你的危房要早點修好,出事情就來不及了。校長說,你讓我自己解決,我怎麼解決?主任說,你又不是公辦學校,我怎麼給你解決?就算你是公辦學校,我也沒錢給你解決。校長說,這不對的,文教辦怎麼可以沒有錢?主任說,要不,你找老妖商量商量,他妖怪,妖點子多。
老妖的妖點子才不肯給校長,他人在教室,心裏惦記著碎瓦片,三天兩頭玩花招,不是生病就是有事,總往城裏跑,可是城裏沒有人要看他的碎瓦片,老妖差一點氣得罵他們瞎了狗眼。
校長對老妖敢怒不敢言,隻好睜隻眼閉隻眼,老妖不上課的時候,校長幫他代課。這天老妖從城裏回來,看到校長坐在校門口,愁眉苦臉說,妖老師,明天不用來上課了。老妖說,你不要懷疑我,我是真的生了病,鎮上的衛生院治不好,我才進城去看醫生的。校長說,不是說你,是說學校,學校關門了。
老妖看了看天,說,我知道他們要來了,雨季快到了,去年雨季的時候,裏灣鄉塌了一間教室,出大事情了。我就知道今年他們會提前來。校長慌慌張張說,妖老師,妖老師,我怎麼辦?老妖說,你上個月的工資還沒有付我呢。校長喜出望外說,我付你工資,教室就不是危房了?老妖說,你不愧是校長,真會算賬。
育智學校的學生被分流了,分到鎮上另外兩個小學,擠不下的,又分到別的鎮上,路很遠,他們不願意去。分到自己鎮上小學的,也沒有去,因為要重交一份學費,家長不肯交,他們到了學校,學校也不讓他們進教室。還有幾個,家長有點錢,補交了學費,他們擠到人家的教室裏,坐在牆壁那兒,沒人理睬他們,坐了兩天,也不去上學了。
幾天以後,育智小學的學生又都到軋花廠來了,他們站在門口等著進門,家長也來了,跟校長說,你別聽他們的,本地人就是妖怪,這麼好的廠房,誰說是危房,在我們那裏都可以當新房的。校長說,貼了封條了,誰敢撕啊?有個家長就去撕了。家長和學生哄哄地要進去。校長張開手臂擋住他們,說,我懂法的,我懂法的,不能進去的。
學生站累了,就往軋花廠門口的地上坐,一個坐了,個個都坐。呂小品拿個課本走過來,說,上課吧。他就在軋花廠門口上課了。他教的是二年級,可是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同學也來聽。有個三年級的同學說,我三年級,我才不聽二年級的課,被家長打了一巴掌,就乖乖地坐下來聽呂老師上課了。
學校停課,老妖樂得有時間往城裏跑,他的碎瓦片的光芒還沒有被發現呢。他經過軋花廠,看到學生盤地而坐,呂小品給他們上課,鎮上的人好奇,還圍觀他們。老妖氣得說,像什麼話,像什麼話,這樣也可以上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