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年輕時脾氣就古怪,心胸狹窄,氣量小,就因為老婆跟別的男人說笑了幾句,被他撞見了,他就生了氣,在家跟老婆治氣,要不就擺著臉,不說話,要不就說很難聽的話。老婆怎麼解釋也沒有用,一氣之下,大著肚子回了娘家。老婆走後,老妖收拾一點東西,也跟著走了。那時候老妖的父母親都還在,他們以為老妖去丈母娘家追老婆去了。
哪知過了兩天,老妖的老婆自己回來了,倒是老妖一直沒見影子。後來才知道,那天老妖出了家門,就上了一輛開往鄉村去的班車,一直往鄉下走,車子走到終點,沒地方去了,老妖下車一看,是鄉下的一個小鎮子,青山綠水,人煙稀少,老妖喜歡,就把自己留下來了。
老妖原來在城裏當中學老師,可鄉下鎮上那時候還沒有中學,就降下來當小學老師。老妖也想得通,是我自己要下來的,小學就小學,一樣教。
開始鄉鎮上的學校拿他當個寶,哪裏有城裏人自願到鄉下來教書的,都以為老妖思想很好。可是後來漸漸了解了實情,也漸漸了解了老妖的為人,才知道老妖的脾氣有多古怪。這個地方習慣把脾氣古怪或者個性特別的人稱作妖怪。老妖就是這樣被叫出來的。
一直到兒子滿月,老妖才回去了一趟,他說鄉下怎麼好,清靜,那一座山裏藏著很多寶,動員老婆帶上兒子跟他走呢。老妖的老婆卻不依了,她跟老妖的那點情,已經在漫長的等待中消磨完了。老妖和老婆正式辦了離婚手續。
老妖結婚的時候,還跟別人吹過,至少要生三男二女,結果他隻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判給了娘,從此他們幾乎斷絕了和老妖的聯係,好像老妖這個人,從來就沒有作為丈夫和父親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
對這些事情,總有人似信非信,就拿去問老妖。老妖聽了,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被追急了,老妖就說,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口氣是很不屑的。雖然老妖表態含糊,但大家還是願意相信這些事情,因為他們覺得,老妖這個人太妖怪,什麼事情他都可能做出來。
時間一晃而過,老妖從鎮上的小學退休了。他平時喜歡翻點曆史舊賬,所以他要和鎮上的文化站打一點交道,不過也沒有什麼大的往來,隻不過尋找一點曆史資料而已。有一次他跑到這個鄉鎮比較偏遠的一個地方,在深山腰裏挖出了一塊石碑,進行考證。結果什麼也沒有考證出來,讓文化站的人空歡喜一場,還被拖累了大半年。
有一天老妖又到山上去了,看到有一個小孩也在山上,大約六七歲,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扒土。老妖在他身後站了一會,他也沒發現。老妖忍不住說,喂,你幹什麼?孩子嚇得一哆嗦,扔掉樹枝站了起來,膽怯地說,我沒有幹壞事。他嗓音尖尖的,有點陰險,老妖心裏就不喜歡,朝他的個子看了看,哼哼說,你幹壞事,你能幹什麼壞事?小孩說,偷,偷——偷自行車。老妖指了指山下,我的自行車就在那裏,你去偷偷看。小孩搖了搖頭,眼睛看著地皮,不看老妖。
這個小孩不是本地人,他是外來工的孩子。現在老妖他們這個鄉鎮,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經濟發達鄉鎮,企業多,本地的農民都當了工人,不夠,就源源不斷地有外地農民來了。他們像通訊螞蟻一樣,一個帶一個,一群帶一群,帶了無數的老鄉,還帶來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總以為工廠和農村的田頭差不多,把孩子隨隨便便帶到廠裏去,結果沒過多少時間,小孩的手指頭已經切掉了好幾個,嚴重的一個連一條胳膊都沒了。
老妖不滿地跟這個尖尖瘦瘦的孩子說,你也到了上學的年齡,怎麼不去上學?這回小孩終於抬起了眼睛,他奇怪地看了看老妖。他的眼光讓老妖立刻就明白了,老妖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是我不該問,問了也白問,你沒有學可上。
小孩沒學可上這不關老妖的事,他隻關心他的挖掘,他也不喜歡有人跟在他的屁股後麵打攪他,他跟小孩說,你走吧,別跟著我,跟著我你也不懂。小孩很聽話,就走了。
老妖今天收獲不小,弄到了幾片碎瓦片,小心包好,帶下山來,才發現自己停在山坡下的自行車沒了。老妖生氣地喊了幾聲,有個鎮上人走過,跟老妖說,是一個小孩騎走的。他還做了個手勢,說,那小孩個子又瘦又小,跟車子差不多高,騎在上麵像馬戲團的小猴子。
老妖氣得呸了一聲,隻得走回去。不過老妖不會先回家,他要先到文化站,文化站的人看到他捧著長著青苔的黑瓦片來了,臉又苦了,說,老妖,你先把瓦片放在這裏,我們以後再處理,你到文教辦去一下,有人找你。
老妖不想去鎮文教辦,他舍不得那些瓦片,老妖說,不行,得倒過來,你先幫我處理這些瓦片,我再到文教辦去。文化站的人拿他沒辦法,說,老妖,你又不是不知道,專家也不會在這裏守著你,即使開車去城裏請,也不是馬上就能來的。老妖說,我怕你們不懂曆史,把它們弄丟了。文化站的人說,要不你先帶回去,我們這裏沒有保險箱。老妖說,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你這裏沒有保險箱,難道我家裏有保險箱。大家知道老妖難說話,文化站的人也總是讓著他點,說,既然你家也沒有保險箱,你又不放心瓦片,要不這樣,到財務室看看,他們有保險箱,你去問問他們,肯不肯替你保管。老妖說,又虧你說得出這種話,這些東西怎麼能和錢放在一起。文化站的人指了指說,這上麵全是黴,它們會把錢黴爛掉吧?老妖說,你又錯了,錢會把它們腐蝕掉。文化站的人說,那我就沒辦法了。老妖眼睛往一隻長櫃子上一瞄,長櫃子上有許多抽屜,但隻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老妖指了指這個抽屜說,就放在這裏吧,你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文化站的人打開了抽屜,老妖放好了瓦片,揣走了鑰匙,才稍稍放了點心。
老妖往文教辦過來,一進門就看到主任衝著他笑,老妖說,你笑起來怎麼還像個貓頭鷹,這輩子也改不了了。主任從前也是老妖的學生,他不跟老妖計較,指著從沙發上立馬站起來、規規矩矩立在老妖麵前的兩個人說,來,見過一下,這是校長,姓呂,這是——老妖瞄了他們一眼,打斷主任說,不用介紹了,也姓呂。校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說,還是姚老師眼尖,人家都說我兒子不像我兒子,隻有姚老師一眼就看出來我兒子像我兒子。老妖說,我不是姚老師,我是妖,不是第三聲,是第一聲,平聲,妖,妖怪的妖。校長“嘿”了一聲,討好地笑著說,還有姓妖的,我沒聽說過。老妖又要說話,主任趕緊擋住他說,校長的兒子叫呂小品,是當老師的。老妖朝呂小品看看,說,你渾身是嘴,怎麼不說話?呂小品笑了笑,仍然不說話。校長說,他從小不愛說話。老妖又不滿意,搖頭說,不說話,不說話怎麼當老師?當聾啞老師?校長又點頭哈腰說,所以,所以,妖老師,所以我們請您出山哪。老妖想了想,說,請我出山?什麼意思,要我重新去當老師,你是校長,到你的學校去?主任說,是呀是呀,呂校長是育智學校的校長——老妖不客氣地說,育智?我看你長得都弱智,還育智呢。校長說,妖老師眼睛凶,我長得是弱智,但是我身體還可以。主任也說,他們師資力量不夠,老妖,你閑著也是閑著,與其辛辛苦苦去山上挖泥,還不如給他們當老師。校長趕緊說,妖老師,我們是慕名來請你的。老妖說,我沒聽說過,哪裏有這麼個學校?主任說,你看看,你老是在山上挖來挖去的,落後形勢了吧,育智是鎮上剛成立的民工子弟小學。老妖說,沒聽說過,沒看見過,在哪裏呢?主任和校長都有些尷尬,互相看看,一時沒有說話。老妖說,校址還沒有呢吧,校長倒先出來了,沒進洞房就有兒子呀。校長紅了紅臉,說,不是我要當,是他們叫我當的,小孩沒地方去,老出事故,再說了,小孩子總是要念書的呀。主任也幫襯說,上麵也有這個要求,要我們關心民工子弟的上學問題,可我們怎麼關心,我們的小學實在擠不下了。主任這麼說了,校長就過來拉老妖的手,老妖不喜歡拉拉扯扯,扔開校長的手說,我又不是女人,你不要拉我的手。校長說,你要是女的,我也不敢拉呀。老妖說,既然連校長都有了,還找我幹什麼?老妖這麼一說,話題就有點偏,主任看看校長,校長也看看主任,他們又沒話說了。老妖說,你以前也是校長嗎?校長惶然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沒當過校長。老妖說,那憑什麼你覺得自己可以當校長?校長紅著臉支吾了一下,說,妖老師,你不要誤會,不是我要當校長,妖老師,你要是願意,你當校長,我當校長助理。老妖一聽,立刻生了氣,說,你什麼意思,你以為我要當校長?想不到你們外地人也是門縫裏看人,我才不要當什麼校長,我的特長是教書。校長高興得一拍巴掌,說,是的呀,是的呀,我們就知道妖老師會教書,才來三請諸葛亮的。妖老師翻了他一個白眼,說,你還打算來煩我三次啊,我倒沒這個打算接待你的打擾。校長說,不三次,就一次,妖老師,就一次,你就答應了,是不是?妖老師又朝不吭聲的呂小品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說,你們不是上陣父子兵嗎,用得著我嗎?校長急得說,妖老師,你聽我解釋,他們不相信我們——其實,其實,我在老家也當過代課老師,我們小品雖然沒當過老師,但他高中畢業呢,高中畢業生難道還不能當小學老師?可他們就是不相信我們,說我們是想騙他們的錢。老妖說,他們連自己人都不相信,那他們相信什麼呢?校長說,他們相信城裏的老師,相信妖老師,他們非要有城裏的老師,才肯把小孩送來上學。老妖說,照你這麼說,我就是你們的搖錢樹?校長點頭說,基本上是的,基本上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