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準點到達(1 / 3)

火車站擴建後,地下通道比原先拓寬了幾倍,而且把出站和進站的人流分開了。現在所有的人都是朝著一個方向走,沒有迎麵逆流而來的人。就像街上的單行道,車子都往一個方向開,應該是比較有序的。不過在客流量大的時候,這地方仍然顯得有些混亂,主要是因為大家都很著急,哪怕都是對號入座的火車,大家也都急著往前趕,好像後麵有追兵追著,又好像前邊有什麼便宜等著,去遲了就撈不著了。這種性急的樣子,在近些年的中國到處可見。因為見得多了,大家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好像本來就是應該急的,因為要搶時間,時間就是一切,這是大家最深切的體會。隻有少數有條件的中國人,到歐洲或其他什麼地方看了看,才會感歎,人家那慢悠悠的日子才叫日子啊。

不過,這種混亂也算不了什麼。城市的火車站大多都是這樣的,大而亂。對於那些經常坐火車出門的人來說,這樣的大而亂完全是可以視而不見的。他熟門熟路,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幾乎閉著眼睛也能走到他要去的那個站台、要上的那趟火車。

這是一趟直達北京的火車。從前這趟車從長洲到北京要走二十六個小時,一天一夜還多一點。再從前,肯定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後來情況不一樣了,火車提速,又提速,再提速。每提一次,人們都會讚歎時代進步真快,就這麼兩三年提下來,到現在,火車從長洲出發,隻要九個小時就到北京了,也就是一個人晚上睡一覺的時間。

從前羅建林去北京出差,都是到上海去乘飛機。他計算過時間,雖然去上海機場路途較遠,路上還經常堵車,但即便如此,總的算下來,要比在長洲坐火車節省一半以上的時間。

羅建林的特長就是計算,而在羅建林的所有的計算中,一切都是以節省時間為中心的。在辦公樓裏,羅建林計算過各種不同情況下走樓梯和坐電梯所需的不同的時間,在家務事上,羅建林計算出去菜場買菜和去超市買菜的時間差,在外出辦事、與親友聚會甚至帶孩子去遊樂園等等的過程中,羅建林都會拿出一套嚴密的時間計算。

因為計算的精確嚴密,羅建林在工作和生活中很少出差錯,甚至可以說,他從來都不出差錯,他從來都沒有出過差錯。他把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滴水不漏,嚴絲合縫。羅建林最不能忍受雜亂無章的現象,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些因為不知道計算時間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的人。

因為計算,他省出了很多的時間,他用這省出的很多時間去做更多的工作。於是,他在同輩人中就顯得出類拔萃了。進公司不久,就當了業務經理的助手,又不久,當了業務經理,再不久,提到了分公司副總。總之,羅建林心裏很明白,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和他的計算有關。

火車提速後,羅建林又計算了一下,到上海乘飛機和在長洲坐火車的總體時間差不多少,但這個“時間”沒有包括去機場路上可能的堵車時間,也沒有包括飛機可能的晚點時間,等等。而如今,路上堵車和飛機晚點,幾乎成了經常性甚至是必然性的因素了。再從時間的性質和利用率上來計算,同樣的時間,晚上的時間肯定不如白天的時間值時間,火車是一個晚上的時間,晚上本來也是用來睡覺的,所以這段時間等於是白花的,或者反過來說,是白賺了。他用了睡覺的時間來出差,他省下了白天旅途所需要的時間,這是十分劃算的。

從此以後羅建林就踏上了這趟從長洲直達北京的火車。這趟車是從長洲始發的,總是停在最外邊的七號站台。

現在,羅建林提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走在火車站的地下通道。燈光昏暗的通道裏,在性急的人群中,羅建林顯得比較從容,因為他有時間觀念,而且他的時間觀念非常強,他會把時間計算得十分精確,走多少快慢的步子,多少時間能夠穿過通道到達站台,多少時間能夠走進豪華軟臥車廂,找到自己的鋪位,他都有十分的把握。

因為他走得不像別人那樣急,就有許多人從他身邊超越過去,有人一邊氣喘籲籲地超越他,一邊還顧得上回頭看他一眼,那是表示不理解的眼光,你為什麼走這麼慢呢?羅建林就會回他一個眼光,你為什麼走這麼快呢?火車什麼時間開,現在到站台還有多少路,你怎麼著也用不著這麼急呀。接受了他的目光的人,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但不管他們明白或者不明白,他們都不會像他一樣放慢腳步。

羅建林以正常的速度往前走著,他的目光直視著前方。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條通道他太熟悉了,他就是閉著眼睛也能走到的。但他不會閉著眼睛,即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他也不會高枕無憂。

在昏暗的燈光下,羅建林看見前方有兩團巨大的模糊不清的東西逆流而動,衝著他們這夥人群過來了。這兩團東西歪歪斜斜,不是走過來,是跌過來、撞過來,所以速度特別快。好在羅建林反應更快,他在一瞬間就判斷出這兩團東西是正麵迎著他而來,羅建林飛快地往旁邊一閃,躲過了可能發生的撞擊。

但撞擊還是發生了,隻是沒有發生在他身上,而是撞上了他身後的一個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躲讓的婦女。婦女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兩團東西互相也撞上了,都跟著婦女一起倒下了。

被撞倒的婦女並沒有發出尖利或者慘烈的呼叫,她被撞悶了,撞懵了,一時間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呆呆地坐在地上,兩眼散光,也不知道應該朝哪裏張望。

但是尖叫聲最後還是發了出來,是從那兩團東西背後發出來的,古怪的、瘮人的喊聲,咦呀哈哈——喊叫聲中,兩張慌張惶恐、掛滿汗水的黑臉,從這兩大團可疑的東西中露了出來。這兩個人,也和婦女一樣,跌坐在地,他們跌得離婦女很近,幾乎能夠聽到婦女的呼吸聲了。

坐倒在地上的婦女,散光的眼神一下子集中到了他們的臉上。這兩張臉更惶恐更卑賤,他們無疑在等待著她的痛罵。可是婦女一看清他們的臉,“嘩啦”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別說罵人,連個白眼也沒翻,屁股上的灰土也沒顧得上拍,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現在大家也漸漸看清楚了,這是兩個渾身散發著泥土味汗酸味的農民工,他們頭頂肩扛的是兩個巨大的包裹。這兩個包裹很古怪,既不是農民工常用的那種紅白相間的蛇皮袋,也不是白底上印了黑字的化肥袋飼料袋,又不是車站碼頭賣的廉價的行李箱包,它們是一種顏色和材質都很奇怪的布做成的,巨大無比,差不多可以裝得下偏僻鄉間的一個小超市了。正是這兩個巨大的包裹,使這兩個農民工無法正常行走,他們在火車站的通道裏,一路跌跌撞撞,艱難前行。

但這怎麼能算是前行呢,他們分明是逆流而來。他們肯定不是剛下火車,下火車走的是另一條出口通道,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個入站的通道來,他們一定是走錯了站台,現在正慌慌忙忙尋找自己應該去的正確的站台呢。這樣說起來,他們就不是前行,而是後退,他們去錯了站台,現在退回來了。

可是,這兩個人好像並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從兩個大包裹中站起來,茫然四顧了一會,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更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過了一會,其中年紀稍大的一個,抬手“啪”的一聲,十分響亮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蠢驢,叫你又撞人,叫你又闖禍!另一個年紀稍輕一點的,看到他打自己嘴巴,幸災樂禍地“嘿嘿”一笑。打自己嘴巴的那個,也不惱,隻是說,你笑什麼,我是老大,你是老二,你不能笑話我,我可以笑話你。笑的那個老二不再笑出聲了,但臉上仍然含著笑,說,好的,老大。

羅建林和幾個不太性急的旅客停下來看著他們。其實在火車站的過道和站台上,經常會看到扛著大包小包跑來跑去又總是跑錯的農民工,他們被訓斥,被胡亂地不負責任地指點。他們像失驚的小鹿,又像慌張的過街老鼠,到處亂竄。

羅建林是個對亂糟糟的現象深惡痛絕的人,看到這些慌忙奔跑的農民工,他會避開一點,再稍稍加快一點腳步,就擦肩而過了。但是今天他停了下來,而且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停在一個從來不停、也不應該停的地方。

有個和羅建林一起停下來的旅客問農民工,你們是兄弟倆?看起來不像嘛。那個打自己嘴巴的老大趕緊說,不是,不是,我們不是兄弟,我姓朱,他姓何,五百年前也不是一家。那個老二也多嘴說,八百年前也不是一家。說得大家笑了。那個旅客說,豬和猴,當然不是一家子。又說,那你們怎麼叫老大老二呢?老大頓了頓,好像在考慮要不要說出來,老二就搶先了,說,村長吩咐的,我們出來的時候,村長吩咐的。老大覺得老二沒說清楚,補充說,村長說,我們稱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人家就知道我們有一幫人,不是一個人,就不敢欺負我們。那個問話的人又笑了,說,人家就以為你們是黑社會,你就是黑老大了。

另一個年紀稍大的旅客在一邊打量了他們一會,搖了搖頭,又歎息了一聲,最後他關心地問他們,你們要到哪裏去?打自己耳光的老大看了看老二說,我們要去——我們要去,那個什麼——老二說,你不要問我,我都聽你的。老大說,你嘴巴比卵凶,現在慫了。說著就在身上亂摸,說,地址是在我身上,可是,可是到哪裏去了呢?關心他們的那個旅客說,咦,找什麼地址呢?把你們買的車票看一看就知道了嘛。老大這才想起車票,又亂摸了一陣,沒摸到。老二這才慢悠悠地說,車票在我口袋裏。慢悠悠地拿了出來,旅客接過去替他們一看,說,噢,是到海州的。老大老二就同時叫了起來,對,對,海州,我們的老鄉都在海州,叫我們過去工作。停了一停,老二又說,剛才我們上錯了車,被趕下來了。老大和老二巴巴的眼光,將羅建林他們一一地看過來,又看過去,然後又一遍一遍地問,你們知道去海州的火車在哪裏嗎?你們知道去海州的火車在哪裏嗎?旅客中沒有人知道,羅建林也不知道,他雖然經常坐火車,有時候也能聽到車站的廣播裏廣播到海州方向的火車進站了,檢票了,等等,但因為跟自己沒有關係,也不會去留意。那個好心的旅客跟他們說,我們不是到海州的,我們也不知道到海州是幾號站台,你們聽廣播吧。老大說,廣播裏說的,我們聽不懂。老二說,我聽得懂,可是沒有聽到海州。老大說,那就是聽不懂。旅客又說,你們去問一問車站工作人員吧。兩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老大忽然明白了,又抬手打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車站工作人員,就是,就是——他的手在額前做了做手勢,他大概想說他知道車站工作人員是戴大蓋帽的。老二就轉著頭四處張望,可是沒有看到戴大蓋帽的,急得說,在哪裏,在哪裏,我怎麼看不見?旅客指點,叫他們到檢票處去找車站工作人員。兩個人感激不盡地朝他們鞠了鞠躬,艱難地扛起那兩個巨大的包裹,兩團怪物又跌跌撞撞逆流而動地朝檢票處去了。

羅建林很快來到熟悉的七號站台,這趟直達北京的車,從長洲始發,但火車並沒有早早地停在這裏,而是在附近的一個小站等著,到差不多的時候再過來,否則就多占了一條鐵路線了。羅建林一般不會在站台上等很長時間,他都是掐好了時間來的,隻需要一兩分鍾,火車就會徐徐地過來了,車門打開,露出列車員的笑臉,羅建林不急不忙地走上車去,又一次的旅程就這樣在精確的計算中開始。

就在羅建林等待這一兩分鍾的時間,站台上忽然混亂起來,有人在大聲喝喊,站住!站住!羅建林順著喊聲朝那邊看過去,發現那兩團怪物竟出現在九號站台上,歪歪斜斜地奔跑著,一路上旅客們都忙不迭地給他們讓路,怕被那兩團怪物撞上了。兩個農民工比旅客更慌忙,一邊跑,一邊喘氣,一邊還互相照應地喊著,你快點,別給抓到了。另一個說,你自己快點吧,你在我後麵呢。

羅建林朝他們身後一看,果然有個警察在追他們,警察的叫喊聲越來越弱,跑幾步就停下來喘息一陣,他顯然跑不過農民工,要不是農民工肩頭扛著大包,他定準是追不上的。可是兩個農民工被巨大的包裹壓趴下了,現在警察哪怕踩著螞蟻步,也定準能夠抓到他們了。他們實在扛不動大包了,但是要他們扔掉大包自顧自逃跑,他們實在又舍不得,眼看著警察越來越近,老大急了,竄到站台的邊沿就要跳鐵路上,老二在後麵喊了一聲“等等我,一起跳”,有個旅客趕緊上前拉住了老大,又擋住了老二,說,不能跳,太危險了,火車馬上就來了。正是這一拉一擋,給了警察時間,他終於追上來了,喘得透不過氣來,臉色蒼白,看起來馬上就要暈倒了。

但即使警察是這個樣子,兩個農民工也嚇得蹲了下來,雙手抱頭。警察並沒有叫他們這麼做,他們是自覺的,而且動作也是整齊的。也許以前在電視上或者在其他什麼地方看見過吧。

站台上等火車的旅客都以為是警察抓到了壞人,圍過來看熱鬧,圍在後麵看不清的就問前麵的人,喂,喂,幹什麼呢?前麵的回答,抓人呢?後麵的問,抓什麼人呢?前麵的說,什麼人?小偷吧。另一個說,小偷?不像吧,小偷也值得警察這麼奔?是逃犯。停了一停,又有一個人自己嚇自己說,像殺人犯啊!有個女人聽到殺人犯,立刻尖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得很駭人,有人趕緊退到遠一點的地方朝裏邊張望,也有膽子大的,又擠上前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