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家園是一座新建的花園住宅小區,比起那些風起雲湧的超豪華超時代住宅,它算不上很高檔,隻是個中等而已。但是它的銷售業績不錯,業主搬遷的速度也快,在較短的時間裏,小區的四十幾幢樓,都已經燈火通明,人氣很快就上來了。
在樓盤銷售告罄的時候,開發商曾經對幸福家園的業主作了一個大略的統計,統計出一個現象,雖然小區不頂尖,但業主的身份卻蠻頂尖的。主要是兩類人群,大企業的白領和高校的知識分子。對於這個統計結果,一開始開發商甚至還有些疑惑,這個小區所在的位置,並不在這個城市的教育中心區域,市裏幾所著名的大學,離這地方還是挺遠的,而事實上最後幸福家園差不多成了高校的教授樓了。這讓幸福家園的老板很自豪,自豪的同時,也引起了他的思考,為什麼?
為什麼呢?老板和負責統計的年輕小經理探討,老板說,是不是知識分子與知識分子之間習慣互相攀比、看樣,或者,同事之間熱心做免費中介的比較多,互相連帶著就一起來了?小經理說,不是這樣的,我問過一些業主,他們回答我最多的四個字就是心曠神怡。
心曠神怡是肯定的。幸福家園的視覺容積率讓人滿意,倒不是老板舍得用許多地去做綠化,是因為規劃得好,樓與樓之間,錯落有致,搭配巧妙,給人的感覺就是樓距遠,空間大,此外,幸福家園環境安靜,小區的東南邊是另一個小區,小區的西北邊是一座新建的園林式賓館,幸福家園就這樣被包圍在中間,遠離了喧鬧的馬路,但又不偏僻,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知識分子,你別以為他們待在書齋裏,迂,不領市麵,但他們有直覺,他們走進幸福家園,一下子就覺得心曠神怡。都心曠神怡了,還不趕緊買房。
小經理還記得有一對中年的知識分子夫婦,一走進售樓處,男的就說,就這裏了,你不要我也要了。女的說,誰說不要了,你不要我還要呢。他們並不是抱著一定要買房的打算來的,但來了,就覺得這房一定要買了。
這對夫婦就是何友亭教授夫婦。
何教授夫婦就要在幸福家園度過後半輩子了,他們有一種幸福的衝動。當然,開始的時候,小區物業管理方麵還有些跟不上,保安素質的良莠不齊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保安們大多是外來工,文化水平有限,有的雖然進城多年,卻沒有改掉從前的習慣。他們巡回在小區的大道小路和花草叢中,想吐痰就吐痰,想擤鼻涕就擤鼻涕。他們帶著滿口濃重的鄉音,嗓門特別大,而且出口帶粗,吃相又難看,明明是一句好話,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就像在罵人,像在吵架。
這是業主對幸福家園的整體環境略感不足的一點暇疵,改起來也不難。物業上一方麵調整人員,一方麵加強培訓,更主要的是物業和保安們簽了約,立了法,隨地吐痰擤鼻涕的,說粗話的,不文明的,有問題而被業主舉報的,立刻辭退。這一招是最管用的。很快的,小區的軟件跟上了小區的硬件,這就是一個和諧幸福的家園了。
幸福家園的物業管理水平成了城市小區管理的一個亮點。不說管理上的種種規範和到位,就是那些保安,也個個像模像樣,感覺都是選秀選出來似的,沒有一個歪瓜劣棗長得像壞人的。業主們進進出出,他們都和氣地點頭微笑,凡是開車進出的業主,他們還立正敬禮。起先大家還有點新鮮感和優越感,也就接受了。但畢竟都是有知識有素養的人,漸漸就覺得這樣太過了,反而不受用,心裏不踏實,就有幾個業主一起向物業上反映,希望不要再敬禮了,都是一個小區的,業主和保安就是一家人,何況天長日久,這日子且得過下去呢,不用那麼講究禮數。物業接受了業主的建議,改敬禮為微笑點頭。業主坐在車上,透過車窗玻璃,也很自然地回一個微笑。大家心安理得,相處和諧融洽。
何教授經常在電視上報紙上看到其他小區業主和物業的矛盾,有的嚴重到動起手來,甚至鬧出人命。每逢到此,何教授總是會感歎自己的幸運,買房就像重投人身,投好投不好,可是半輩子大半輩子的事情。
何教授本身就是一個喜愛和諧的人,他性格溫和,不與人計較長短,在知識分子中,他還有一個比較突出的優點,就是學識高卻不清高,很容易和群眾打成一片。比如說,他抽煙,也喜歡給人派煙,這和一般的知識分子就有所不同。平時大家印象中的知識分子,即便抽煙,也不大會在公開的場合把煙扔來扔去,作風有些嚴謹。但何教授從來就沒有覺得知識分子應該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他的平等觀念是與生俱來的,既然大家都抽煙,扔來扔去很正常,你抽我的,我抽你的,都一樣。
在幸福家園,何教授最早和小區的保安們熟悉起來,就是因為煙。何教授下晚散步,從前門出去,後門進來,出去進來,都會給當班的保安扔一根煙。煙就是介紹信,一介紹,互相就熟悉了,進進出出,保安們喊他一聲何教授,後來他們知道他不僅當教授,還在大學的曆史係當副主任,就有人喊他何主任。何教授好說話,怎麼喊都是好的,喊什麼都一樣,也有保安尊敬地喊他何老板,他也不糾正。
保安們對何教授的好,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隻要能幫上何教授,他們總是不遺餘力。有時候有親戚朋友來找何教授,或者是快遞公司送快件來了,保安怕他們在四十多幢樓裏找迷了路,常常會將他們引進來,一直引到何教授家門口。這不是他們工作範圍之內的事,其他業主是享受不了的。也有的時候,來人聲稱找何教授,但保安覺得這個人可疑,不像是何教授的朋友或同事之類,也會跟過來,那就帶有一些保護何教授的意思了。一直到他們看見何教授或者何教授的家人開門、認出了來人,引進門去,他們才安心地走開。在他們走開之前,何教授會吩咐家裏人拿幾個橘子蘋果什麼的,塞到他們手裏。
因為住得離學校遠了,何教授後來學車買車,成了都市裏的有車一族。保安看到何教授的車進出,雖然不敬禮,但會從門衛室裏起立立正。何教授則按一下喇叭向他致意。也有的時候,如果何教授不趕時間,他就停一停,放下車窗,扔一根煙過去,再把車開走。一切與不開車時一樣。
何教授是個愛麵子的人,有時候車上搭著他的朋友同事,看到何教授的待遇,無論他們有沒有什麼說法,何教授心裏都是喜滋滋的。如果有人談這個話題,何教授就會說,其實他們也不是貪圖一根煙一個橘子,人與人相處,就是個人情往來,你心裏對他們好了,他們心裏也會對你好。人心和事世都是平衡的。
大家都覺得何教授的話不錯,但生活中往往又有很多不平衡。比如在學校裏,在係裏,何教授人緣很好,和大部分同事和睦相處。但是再隨和的人,恐怕一生中也難免會碰到一些煩心的事情,讓他隨和不起來。
何教授的煩心事情,就是和係主任的關係問題。一個係的正副主任,老是搞不好關係,老是別扭,這在同事麵前是很丟人現眼的。有的同事在背後說,何教授這樣的好人,誰要是跟他過不去,一定不是何教授的問題,是那個人的問題。但也有人反過來說,誰知道他們怎麼回事,複雜著呢,好人壞人,臉上又沒有寫字。更有人說,搞不好關係,沒有多麼複雜的原因,隻有兩個字:利益。何教授了聽到後邊的這些議論,稍覺冤枉,但何教授為人寬厚,既沒太在意兩個人的矛盾,也沒太在意同事當麵或背後的議論,他總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想法,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何教授一直在努力,想和主任關係正常化,但是他越努力,心裏就越憋氣,越結疙瘩,這個疙瘩還越結越大,似乎真的就解不開了。何教授和係主任的關係,何教授的夫人金老師是知道的,她似乎有一點胳膊肘子往外拐,總是怪何教授心胸狹窄。何教授不服,金老師就說,你想想,你和小區保安都能打成一片,哥們似的,為什麼和自己的同事倒和睦不起來。何教授說,這正是我要問他的問題,他怎麼就不能像保安那樣質樸憨厚一些呢?金老師說,可你跟他們,畢竟差得比較遠嘛,你跟你們主任,才是差不多的人呀。何教授生起氣來,說,我就是要批評你這種不平等思想,我最討厭的就是把人分等級,什麼差得多差不多,不都是人類嗎?金老師懶得跟他廢嘴舌,就不吭聲了。
一天係裏來了客人,正副主任和係辦公室秘書一起陪客人吃飯,這樣的場合,理應是主人一一向客人敬酒,如果客人是喜歡鬧酒的,又是酒量大的,那麼主人就更應該聯合起來,一致對外。可這一天不知怎麼弄的,喝著喝著,主任和副主任就鬥起酒來,竟然完全不講禮貌把客人撂在了一邊。係秘書急得直向他們使眼色,沒用,自己站起來打岔,調節氣氛,說段子,講笑話,也沒有用。後來客人也看出來,就讓係秘書坐下,由他們鬥去,客人就成了看客。
兩個人你來我去,每喝一杯,都要說很多話,句句帶刺,聲聲含意,誰都不肯甘拜下風,酒也好,話也好,可算是發揮到了極致,把客人看得目瞪口呆。係秘書幫主任幫不得,幫副主任也幫不得,隻好兩邊勸勸。他不勸還好,他一勸,更是火上澆油,這酒眼見著就沒底沒數地往下灌。結果,主任開了現場會,連廁所都來不及去,直接就吐在飯桌上了,真夠丟人的。比起來何教授還算撐住了麵子,但車肯定是不能開了,係秘書趕緊喊來一個年輕的老師小劉替他開回去。
何教授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路拍著小劉的肩,一路說,哼,跟我鬥,讓他開現場會,哼,跟我鬥,讓他開現場會。小劉來係裏時間不長,平時見到的何教授是一個樣,現在見到的何教授又是另一個樣,驚訝得很,幾次忍不住側過臉來看何教授,看他是不是何教授。何教授說,看我幹什麼,以為我喝醉了?他才醉了呢,他開現場會,竟然吐在桌子上,丟人啊,我們係的人都給他丟光了。你是沒看到啊,他連吃的南瓜餅都吐出來,你想想,吐出來的南瓜餅像什麼?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說得小劉惡心得直想吐。
車到了幸福家園門口,那道紅白相間的橫杆照例擋著。今晚值班的保安姓江,跟何教授很熟,但他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刻起立立正,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有點瞌睡,正在犯迷糊。不過小江並沒有睡死,他瞌睡得很警覺,剛一聽到汽車的聲音,就醒了。半睡半醒的小江沒忘記自己的職守,從值班室的窗口伸出頭來,一看是何教授的車,小江“嘻”了一聲,趕緊按了橫杆的按鈕,橫杆抬了起來,何教授的車就可以進去了。
可何教授的車卻沒有進去,何教授已經放下車窗,衝著值班室招了招手,說,兄弟,你過來!小江也沒來得及想何教授怎麼會喊他“兄弟”,“哎”了一聲,就樂顛顛地從值班室裏跑了過來,他是準備來接一根煙的。
小江走到何教授車邊,笑眯眯地說,何教授,你今天自己不開車?話音未落,竟聽得何教授一聲喝罵,你狗眼看人低!罵聲未落,小江臉上就挨了一拳。何教授接著再罵,我叫你刁難我,我叫你不讓我走路!
小江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壞了,又疼又吃驚,不敢相信發生的事情,隻是下意識地捂著臉嘟嘟囔囔辯解說,我給你走路的,我開門的。何教授又罵,你跟我鬥,你還跟我鬥?揮起老拳又是一下,這一拳就把小江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何教授把小江打倒了,看到小江跌倒在地的狼狽樣子,何教授哈哈大笑,一肚子的酒氣和怨氣也隨之宣泄出去,心口頓時就暢通了。何教授舒舒服服地透了一口氣,回頭對小劉說,開吧開吧,進去吧。
可是已經遲了,他進不去了。一陣殺豬般的尖叫,從地上飛躍起來,在夜色裏四散開來:殺人啦,殺人啦,快來人啊!救命啊!
那是小江坐在地上發出的尖叫。小江的嗓子裏能夠發出如此奇怪的叫聲,把何教授嚇了一跳,酒也嚇醒了一半,他的頭勾出車窗,衝著地上的小江說,兄弟,兄弟,怎麼啦?
小江的怪叫聲驚動了值班室裏屋正在睡覺的另外兩個保安,他們披著衣服衝了出來,看到小江坐在地上,借著燈光,他們看到小江的眼睛腫了,紫青的顏色也呈出來了,知道小江被打了,再往車上一看,竟是何教授。
愣了片刻,其中一個保安就嚷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何教授怎麼會打人?另一個也跟著說,江大紅,你自己摔跟鬥了吧。小江還沒來得及回答,何教授已經搶先說了,是我打的,兩拳,嘿嘿,我記得,兩拳。
小劉見勢不妙,趕緊下了車,繞過來跟兩個保安打招呼,遞了煙,替他們點上,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領導今天,今天多喝了一點。
小江仍然坐在地上,但不再叫喚,他也接了一根煙,隻是沒有點,眼睛朝何教授的臉一瞄一瞄的,他到現在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