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幸福家園(2 / 3)

小劉又說,何主任跟這小夥子很熟的,他還叫他兄弟呢,喝多了有點控製不住,跟他鬧著玩呢。

那兩個保安把小江拉起來,說,算了算了,又不是別人,是何教授嘛。

小江就聽話地站了起來,何教授也看清了小江的熊貓眼,腫得嚇人,何教授慚愧說,兄弟,對不住,手重了。一邊說,一邊在身上摸,摸了半天,摸出包煙來,一看,隻剩幾根了,搖了搖頭,又重新摸,摸出了手機,打到家裏,跟金老師說,喂,你替我拿一條煙到門衛上來。金老師在電話裏問什麼事,何教授說,你拿來吧。

過了一會,金老師果然拿來了一條煙來,何教授接了就放到小江手裏,說,兄弟,算我向你賠禮道歉了。小江不好意思接,人直往後退,另兩個保安說,何教授的心意,你就領了吧。小江摸了摸自己的臉,說,好痛。那兩個保安說,何教授又不是故意的,你就拿了吧。小江聽了他們的話,就把煙拿了。又摸臉,說,不會殘廢吧?兩個保安笑他,說會變成歪臉,小江自己也笑了笑。何教授又掏了一百塊錢,交給小江,說,如果疼得厲害,你明天去醫院看一下,我明天一早還有課,就不陪你去了。小江又接下了一百塊錢。大家打過招呼,小劉就將何教授夫婦送進小區回家,自己再出來打車走。

金老師驚魂甫定,想數落何教授幾句,何教授已經和衣躺上床打起呼來了,推他也不醒。金老師嫌他呼嚕聲太大,抱一條被子到書房睡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何教授經過大門,沒有看到小江。小江是夜班,已經換班去休息了。何教授心存羞愧,用力按了按喇叭,向當班的保安致了意。

課上到一半,係秘書推開了教室門,也不顧何教授正在上課,就直接跑到他身邊,咬著他的耳朵急切地說,不好了,金老師打電話來,你家被農民工包圍了,叫你趕緊回去處理。何教授說,課還沒講完,把學生扔在這裏,就走?係秘書說,改天再補課吧,你想想,一群農民工,圍著你家,還帶著家夥,可不是鬧著玩的。何教授受到係秘書緊張情緒的影響,也有點慌了。係秘書趕緊推著何教授走。

開車上路後,何教授倒漸漸地平靜下來,心情也放鬆了些。不就是個小江嘛,自己昨晚是打了他兩下,眼睛是有點腫,但也不會有多嚴重,他一個知識分子,又不練武功,又不懂太極,能有多大的勁?而且昨晚也已經給了煙,又給了醫療費,態度也算可以了。小江本人也都接受了,沒有表示不同意。這賬,怎麼倒扳也扳不到哪裏去的。再說了,他和小江,本是十分熟悉友好,何況小江又很老實憨厚,應該不會有多大的事情。

何教授回到幸福家園,圍在他家的農民工已經被物業經理和其他保安勸到了保安值班室,裏裏外外一大幫人,還有一些小區居民在看熱鬧。金老師被夾在中間,賠著笑臉,正點頭哈腰跟人賠不是。

何教授遠遠地就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叫喊聲,混雜在一起,濃重的外鄉口音,聽不太分明,但總之知道是在罵人,罵狗日的,好像說什麼狗日的有膽量打人沒膽量出來,又說狗日的不是男人,叫一個娘們出來頂事等等。

雖然罵的是何教授,但金老師的臉實在掛不住了,畢竟為人師表幾十年,受到的都是學生的愛戴和同事的尊重,哪裏經曆過這種丟死人的事情,她想堆笑臉也堆不出來了。孤立無助的金老師忽然從人縫裏看到了何教授,臉色頓時大變,一撥拉從人群中突圍出來,拽著何教授就走。何教授還不肯走,說,什麼事?什麼事?金老師臉色鐵青說,你打了人,人家也要打你,還不快走!何教授說,可以說得清的,既然來了,就說說清楚再走。金老師愣了片刻,拔腿就走。還有人想擋住她,另一個人說,不要拉她了,人不是她打的。

場麵靜了下來。何教授被拱到了人群中央,看見了坐在那裏的小江,小江低垂著腦袋,不看何教授。何教授過去拍拍小江的肩,說,小夥子,怎麼啦?小江沒抬頭,隻指了指值班室的桌子。何教授一看,桌子上有三包煙。小江把煙朝何教授跟前推了一推,低頭說,這是你的煙,你拿回去。又說,我不知道怎麼隻剩三包了,我沒有拿你的煙。何教授說,我送給你的。小江說,我不要,我沒有拿,七包煙不知被誰拿走了。又拿出一個病曆卡和十幾塊零錢,說,這是我看病的,用掉八十七塊,剩下的都在這裏了。

何教授看看這些東西,一時似乎沒明白小江的意思,又看看小江,發現小江也正側著臉偷偷看他呢。看到小江的臉和眼睛,何教授心裏有幾分難過,更多的是尷尬,臉不知往哪兒放,一個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變成了打手,大庭廣眾之下,下不了台了。何教授回想昨天晚上一路跟小劉說係主任斯文掃地,現在就知道這斯文掃地的,不是係主任,而是他自己。何教授硬著頭皮,顯得很輕鬆地再拍拍小江的肩,親熱地說,小夥子,沒事吧?

何教授再一叫小夥子,有個人忍不住了,跳到何教授麵前,指著何教授的鼻子,氣衝衝地說,你不要叫他小夥子,他不是你的小夥子!何教授說,咦,我一直叫他小夥子的,有時候也叫他小江。他躬了躬身子,湊近低著頭的小江,和顏悅色地說,小江,你自己說,是不是,是不是?他希望小江抬起頭來,像平時那樣衝他憨憨地一笑,說,是的。可小江就是不抬頭。這個人倒已經橫到了何教授和小江中間,不讓何教授和小江直接對話。何教授有些不高興,說,這是我和小江之間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不用別人參與進來,小江你說。小江不吭聲。這個人說,我不是別人,我是他哥!

立刻就有一個女人在旁邊說,我是他姐,又有一個老頭說,我是他爹。接著又有一片混亂的聲音,說是表哥的,二舅的,三叔的,什麼都有。最後小江的哥總結說,都是我們工地上的,有親戚,也有老鄉,怎麼樣?現場一片哄然,看熱鬧的人忍不住議論起來,何教授沉不住氣了,他又窘又慌,語無倫次說,你們,你們,你們幹什麼?

小江的爹,一個穿得破破爛爛滿臉皺紋的老頭,從人群裏站出來,站到他麵前說,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們家沒有人,我叫大紅他姐夫他嫂子他老舅他們,都從老家趕過來。何教授一口氣噎著了,怎麼也透不出來,臉憋得通紅。小區的物業經理起先隻是在一邊看著,這時候出來說話了,幹什麼,幹什麼,來這麼多人幹什麼?喝喜酒啊?他的口氣明顯是袒向何教授的,雖然小江是他的人,是他的人挨了打,吃了虧,他卻站到了打人的人一邊。小江的爹知道這個人是小江的領導,就被問住了,回答不上來。小江的哥卻不怕什麼經理不經理,斜昂著脖子,橫著肩,瞪著眼,說,來幹什麼?來討公平,憑什麼你們城裏人打我們鄉下人,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打人?何教授急了,連連擺手說,不是這回事,完全不是這回事。小江的哥指向旁邊一個老鄉的手機,說,打手機,打手機,叫電視台,記者現在都幫窮人說話,叫他們來拍,叫大家看,有錢人怎樣欺負我弟弟。物業經理一聽叫電視台,生氣了,說,你要是叫電視台,你就叫電視台給你處理,我們退出。何教授覺得事情被他們攪複雜了,趕緊說,還是讓小江說吧,還是讓小江說吧。

大家總算靜了靜,都看著小江。何教授更是把希望全部放在小江的身上了,雖然小江始終低著頭不吭聲,但何教授相信小江,因為小江跟他很熟。在何教授心裏,跟小江這一幫保安,都很親的,他從來沒有看不起鄉下人外地人的想法,他是從心底裏、從骨子裏生發出來的跟他們平等的想法,不是裝出來的。可事情偏偏就發生在他身上,把小江打成這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隻有靠小江來替他洗。小江替他洗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簡便的辦法,隻要說出事實就行了,他喝多了,酒能亂性,再加上小江打瞌睡,開門慢了一點。小江這麼照直說了,事情也就明白了,如果小江還能再說一說何教授和他平時相處的情況,相信大家就更能夠理解事情的突發性和偶然性了,和有錢沒錢、欺負人不欺負人,是完全沒關係的。

何教授等著小江說話,大家都等著小江說話,可小江就是不說話,他的頭低得更低,差不多要埋到褲襠裏去了。何教授心裏著急,又把自己再放得更低一點,都有點低三下四了,說,小江你說話呀,算我求你了,這事情隻要你一開口,就解決了。

何教授眼巴巴地看著小江,他在肚子裏都已經替小江擬好了台詞:算了算了,別吵了,何教授不是有意的,他喝多了,他平時對我很好的,經常給我煙抽,逢年過節,還買東西給我們吃,對我們很客氣的,不像有些業主,瞧不起我們外地人,等等等等。何教授甚至被自己的台詞感動了,眼睛都有點濕潤,他迫切地等著小江,等著小江給他帶來感動。

小江的頭終於抬起來了,他瞄了何教授一眼,眼睛裏的光鬼鬼祟祟地一閃,何教授還沒來得及辨別這道光意味著什麼,就聽到小江帶著哭腔的聲音說,他打我,打得很重,你們看,我的臉,我的眼睛,都是他打的。何教授趕緊說,我承認是我打的,但你明明知道我是喝多了——你說,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多了?小江可憐巴巴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沒犯錯,是你打我。你開車回來,我給你開門,你喊我說,喂,你過來,我就跑到你的車旁邊,你就打我了,把我打倒在地上。小江說著,挺了挺腰,指了指安裝在值班室外的攝像頭說,不信,你們可以看攝像,都錄下來的。

人群一陣哄然。何教授的耳朵和大腦裏都嗡嗡的,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小江,是平時那個笑眯眯的對他恭恭敬敬的小江?簡直,簡直,一丁點人情味都沒有,翻臉就不認人了?何教授滿腔的熱切的希望一下涼了,心冷起來,臉也冷起來,他直起了腰杆,不再弓著身子衝著小江討好地笑了,改而端起了教授的架子,嚴謹又嚴正地說,但是至少,我的態度是好的,我的處理也是正確的,我給了你煙,還給了你錢,讓你去醫院看。小江的哥立刻說,那我也給你煙,給你錢,你讓我打?!何教授氣道,笑話,笑話,你這是處理問題的態度嗎?小江的哥說,你是處理問題的態度嗎,你處理就是給他三包煙?說著就伸手一擼,把三包煙擼在了地上。有人趁亂彎腰揀了一包,卻被一個眼尖的小區保安揪住了,叫他放回去。

他們把三包煙重新放到桌上,何教授說,不是三包,是一條,一整條。小江說,我不知道,我從醫院回來,就隻剩三包了,我沒有拿。何教授盯著小江看了看,他的思路在爭吵中漸漸地清晰起來,否認自己打人的事實,不可能,指望小江放過他,看起來也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何教授就要換一種思維方式了,沒有人情,還有法律,何教授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來保護自己。何教授的臉色越來越鐵板,眼睛看都不看小江的家人,隻是瞥著小江說,你不是去醫院看了嗎,診斷結果呢?小江說,我看不懂醫生寫的字。何教授更是以蔑視的語氣說,你看不懂?他拿了病曆看了看,醫生的字龍飛鳳舞,但何教授基本上能夠辨認出來,眼睛沒有受傷,隻是皮下有點淤血。何教授慌張的心漸漸強硬起來了,口氣也厲害了,說,病曆上寫得很清楚,你們有誰看得懂的拿去看看。小江的哥說,醫生查得也不一定準。口氣就明顯不如先前那樣強橫霸道了。何教授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立刻說,法律上是以這個為準的。小江的哥悶了悶,小江卻又立出來說,可是我現在還痛,越來越痛了,肯定打壞了。何教授盯著小江,氣哼哼地想,我還以為你是被他們逼了才這樣的呢,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呢。小江目光躲躲閃閃,避開何教授的盯注,嘟囔說,我是痛嘛,很痛。何教授氣得說,很痛,那就再到醫院去查!小江的哥和爹也跳起來說,查,去查!小江則坐著不動。

雙方頂著了,下不來台。物業經理又適時出來說話,算啦算啦,已經查過了嘛,多什麼花頭,浪費那個錢幹什麼呢,讚助醫院啊?小江的哥下了台,就說,你是我弟的領導,你說不去醫院,我們聽你的,但事情怎麼解決,你得給我們拿主意。物業經理又恰到好處地退縮了一下,說,我怎麼給你們拿主意?事情得你們自己商量。

周邊的凶煞氣越來越濃,小江的哥,以及他的那些親戚老鄉們的急促粗礪的呼吸直噴到了何教授的臉上、頭上,讓何教授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事到如此,既然小江無可指望,也隻有他自打耳光了,心一橫就說,打人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不過我不是有意的,我喝多了酒,我的同事可以作證,你們另兩個保安也可以作證——小江的哥胳膊伸出來朝他一擋,說,什麼話?喝多了就可以打人?你們有錢人就是這樣的?何教授說,不是喝多了就可以打人,喝多了人有點失控,是誤會。小江的哥說,誤會?你為什麼不打別人,就揀我們鄉下人打,是不是鄉下人窮,打了白打?話又繞到這上麵來,大家早已經聽出意思來了,都在竊竊議論,物業經理更是心知肚明,又站出來說,什麼叫了打了也白打,有話往明白裏說嘛。小江的哥說,這還不明白?有人還“呲”地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