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看熱鬧的人都看出來了,小江家的人是一個勁地往一個方向繞,何教授卻朝著另一個方向繞,雙方奮力地繞著兩個不相幹的圓圈,怎麼也交織不到一起去。
其實何教授何嚐不知道他們的意圖,他再書呆子氣,到這時候也該明白了。何教授不心疼錢,如果小江有困難,他白送錢給小江也可以,可現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要他賠償小江,何教授麵子上過不去,心裏的氣也下不去,可這氣又怪不著別人,誰讓他打人,給了別人一個敲詐侮辱他的機會?
何教授鬱悶得肺都要炸了,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心裏一會兒燙一會兒涼一會兒亂麻似的攪,物業經理用眼光征求他的意見,他硬生生地用眼光頂了回去,物業經理晃了晃腦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了。
一會兒現場亂了起來,圍得緊緊的人群,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何教授往前一看,竟是金老師帶著兩個民警來了。小江的哥一看到民警,一下子跳了起來,不把民警放在眼裏,叫板說,警察,警察怎麼啦?警察是有錢人的狗?何教授心頭一喜,活該,愚蠢,自己先把警察得罪了。再看兩個民警的臉色,果然不好看。小江的姐還跟著去得罪警察,說,你們別想包庇犯罪分子!小江的爹更無知,說,自古道,官官相護,城裏人總是幫城裏人的,天下烏鴉一般黑,我的兒,你命苦,叫人白打了。民警很生氣,黑著臉,先把看熱鬧的人趕出了值班室,又要趕小江的哥和爹他們,小江的哥和爹不肯走,民警問清了身份,留下了小江的哥和爹,留下了何教授夫婦,再加物業經理和另兩個昨天值夜班的保安,隨後就關上了門。
民警讓小江把事情說了一遍,又讓何教授再把事情說一遍,何教授說完後,金老師補充說,可以請老何的同事小劉老師來作證。民警說,事情又不複雜,更不嚴重,不用那麼麻煩了。然後就分開來和雙方談話,一個民警把何教授和金老師請到值班室的裏間,說,兩位老師,碰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也理解,誰沒個喝多了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什麼,哪怕是大學的老師,是不是?這話是好話,何教授聽起來卻總覺得有點刺耳,但事情是自己犯的,人家怎麼說也是對的。民警又說,這情形,你們也看得出來,他們就是要詐幾個錢,我呢,建議你們花錢消災。
何教授原以為對付小江的哥這樣的無賴,民警自有辦法收拾他們,沒想到民警拿出的竟是這樣的辦法。早知是這樣的結果,要什麼民警呢,自己一上來給錢不就得了。何教授心裏不平,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事實應該講清楚,我不是故意要打他的,我是喝多了酒。民警說,可是法律上並沒有規定喝了酒可以打人呀。何教授說,民警同誌,你看看他們這些人,一個工地上,一來來那麼多,明明是來敲詐的,難道光天化日之下就得讓他們敲?民警點了點頭,說,兩位老師,正因為這樣,我才勸你們,還是大事化小吧。你們想想,他們是什麼人,赤腳地皮光,一來來一大群,一走走得無影無蹤,你們不一樣,你們的家在這裏,跑不掉的,萬一他們那個什麼,反正,我不說什麼,你們心裏也明白,所以,我要說什麼,你們也明白。所以。民警說得含糊,但何教授夫婦聽得明白。連民警都肯忍下他們給他受的氣,至少也是拿他們沒辦法。
何教授氣不過說,我賠錢活該,但要是他們獅子大開口,乘機敲詐呢?民警笑笑說,有我們在呢。
值班室外間的談話也差不多了,兩個民警碰了碰頭,嘀咕了一下,又把物業經理叫到一邊說了說,再過來的時候,三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有了結果。但是何教授在自己的心裏,是定了一個底線的,這個底線是一個錢的數字,但說到底,它不是錢,是一個道理。這個底線已經很低了,如果他們真的亂來,亂開價,超過了這個底線,他就不讓步,不能任由他們敲,他已經丟了很大的臉,不能再讓自己受太大的屈辱。
幾方人馬重新坐定下來,桌上的三包煙仍然擱著。小江那邊,由物業經理代表小江說話,可他繞了半天,也沒有把賠多少錢說出來。何教授一臉瞧不起他們的樣子,不耐煩說,不要兜圈子啦,說吧說吧,要多少錢吧?物業經理說,他們的意思——何教授你先別急啊,你先聽,你聽了,有什麼想法,可以再商量,就是買東西,也都有個討價還價嘛,對不對?雙方都著急地等待著物業經理把那個數字說出來,可物業經理不急著說,老是在繞,小江的哥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物業經理白了他一眼說,催命啊?我得先讓何教授有個思想準備嘛。何教授哼一聲說,用不著,我早有思想準備,你們這架勢一擺出來,我就知道。物業經理說,那,我就說了。嘴上說說了,但還是不說,伸出手來做了個手勢。何教授一看是五根手指,眼前一晃,正覺得頭暈心悸,就聽到物業經理把那個數字說了出來。就是這樣,物業經理說,何教授,他們要五百塊。
何教授愣住了,他看金老師,金老師也看他,兩個人心裏都有點奇奇怪怪的感覺。物業經理趕緊又說,剛才我說了,你們如果有想法,也可以提出來,再商量。小江的哥已經忍了半天了,終於又忍不住了,站起來說,沒商量的,五百塊,一口價。民警說,你坐下,要說讓你弟弟說。小江看物業經理,物業經理說,你看我幹什麼,是你要錢,又不是我要錢。小江支吾著說,醫生說,說我要休息兩天,兩天的工資,還有,還有——小江的哥又搶著說,還有營養費,還有精神損失費,加起來,五百塊不算多。
五百塊不僅不算多,離何教授心理的那個底線也差得很遠。這樣的落差,讓何教授一時有些茫然,他麻木而機械地按照民警的指點,掏出五百塊錢。在民警代寫的協議書上,何教授和小江一起簽了字,小江保證以後不再糾纏這件事情。
小江的哥和爹他們高高興興地走了出去,小江還看著那三包煙,這一瞬間何教授突然清醒過來,他一伸手,把三包煙攏了過來,說,這不是你的。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幸福家園仍然幸福和諧,花照樣開著,樹照樣長著,小江和其他保安也仍然和從前一樣,認真工作,熱情對待業主,隻有何教授,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小江站在老位子上,他總是伺著何教授,要想跟他說話,點頭,微笑,無論何教授怎麼給他臉色看,他一直都覥著臉,死守著何教授出現的方向,隻等和何教授的眼睛對接上,他要和過去一樣跟何教授友好。但他總也對接不上何教授的眼睛,遠遠地,何教授隻要瞄到小江在當班,即刻就側過臉去,決不看他。漸漸地,何教授幹脆連值班室也不看了,眼睛直視前方,好像他經過的大門邊根本就沒有一個值班室,值班室裏也根本沒有人。這樣一來,何教授和其他無辜的保安也有了些疙瘩。進進出出,他們再也看不到何教授的笑臉,更拿不到何教授一根煙了。保安們跟他仍然是親熱的,即使何教授扭著臉,他們也會主動喊他。何教授假裝聽不見,實在躲不過就勉強擠出僵硬的一笑,煙是不會再派了,何教授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他甚至為自己的從前感到奇怪,從前怎麼會跟這些人打得那麼火熱,從前他最恨瞧不起底層勞動人民的人,現在回頭想想,有些人,還真讓人瞧不起,為了敲詐五百塊錢,不惜犧牲許多東西,包括人的感情,包括別人的麵子,包括公認的道理,什麼都是不重要的,錢才最重要的。
何教授也曾反複想過,如果這件事情是反過來發生的,是小江喝醉了,打了他,他會這麼對待小江嗎?決不會的。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其他那些保安,別看他們跟他客氣恭敬,不僅在他跟前罵小江,據說背後也都說小江不是東西,但是萬一哪一天也碰到了類似的事情,他們必定又是另一個小江和小江的哥。
一天晚上,何教授和金老師出去散步,值班的保安照例跟他們微笑點頭。何教授遠遠地就扭開了臉。金老師不過意,說他,從前叫你別跟他們稱兄道弟,你還非把他們當兄弟,現在呢,又走到另一個極端,連起碼的禮貌也不講了。何教授說,你跟他們講禮貌,他們跟你講什麼?金老師朝他看了看,有話沒有說出來。何教授知道她想說什麼,主動回答說,從從前到現在,我正在慢慢提高思想認識嘛。金老師忍不住道,是提高還是降低呢?
從前幸福家園一直是比較太平的,很少有毛賊光顧。這件事發生後不久,就開始有賊進來了,守也守不住,捉更是捉不到。有人懷疑和何教授這事情有關,喝醉酒打了兩拳的小事,為什麼要從工地上來那麼多民工,那麼多民工裏頭,誰知道誰是怎麼回事呢。小江受到了業主和物業兩方麵的懷疑,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到了該交物業費的時候,業主都不交。物業上門去收,業主說,你先賠了我的損失我再交。物業著急了,對保安下了絕殺令,誰當班時業主有東西被偷,就按比例扣誰的工資獎金,情況嚴重的立刻開除。保安們生怕被扣錢開除,一個個嚴守職責,奮勇抓賊。
小江更是比別人多懷著一份委屈和怨恨,力從中來。結果果真給他抓到了一個賊。一查,根本就不是小江的老鄉,也不是小江哥哥工地上的人。小江洗了冤屈,立了功,他的照片貼在小區的布告欄裏,何教授每天走過,小江都在照片上朝他笑眯眯的。何教授不想看,側著臉,但是他擺脫不掉,小江的目光一直笑眯眯地追隨著他。
一天晚上,何教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經過小區的布告欄,看到小江的照片加上了黑框,成了遺像。布告裏寫著,小江抓賊被賊殺害了。何教授心裏一驚,急忙跑回去告訴金老師,金老師正在看電視新聞,看著看著驚叫起來,原來殺人的人竟然就是小江的哥,是小江的哥殺死了小江。
小江的哥在鏡頭麵前淚流滿麵,哀求不要槍斃他,他說他弟弟小江已經死了,再槍斃了他,他家就沒有男丁了。他又說,他弟弟在地底下,也一定不會要哥哥償命的。記者說,你連你弟弟都下得了手?小江的哥號啕大哭說,我沒想殺死他,我隻想嚇唬嚇唬他,是他自己撲上來的。
何教授的心也被刀子刺中了,一陣劇痛,就驚醒了,心頭怦怦亂跳。仔細回想這個夢,他被自己心底深處的念頭驚得一哆嗦。
何教授閉上眼睛想了一會,打人的事情已經過去很長時間,為什麼心裏的疙瘩還不能解開,甚至連帶其他保安都恨上了,甚至連帶對這個小區的感情都發生了變化,有那麼嚴重嗎,有這個必要嗎?其實,小江也是得不償失的,為了五百塊錢,把人情都丟了,不光得罪了業主,也得罪了同事,物業經理更是對他心生厭煩,一直在找機會修理他呢。那五百塊錢小江自己也沒到手多少,他哥他爹他姐都分掉一點,拿了就拍屁股走了,卻讓小江留在這裏受幾麵夾攻。即便如此,小江還一直在討好何教授,每天朝一張冷臉微笑。想著想著,何教授心裏的死硬疙瘩似乎柔軟了一些。但是,要他對小江回一個真心的微笑,何教授還是做不到。何教授想,也許,還得再等一段時間吧,不是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嗎?何教授又想,一會兒經過布告欄,他就對著小江的照片看一看,也算是一個心意了。
何教授心情好起來,起床,刷牙洗臉刮胡子。一會兒金老師驚慌失措地撞進門來,告訴何教授,昨天晚上出大事了,保安抓小偷,被小偷殺死了。何教授心裏一驚,脫口說,是小江嗎?金老師看了何教授一眼,說,不是的,是一個姓李的,皮膚黑黑的那個。姓江的早就被開除了,你不知道嗎?何教授說,開除了?奇怪了,他不是抓賊立了功,布告欄裏還有他照片呢?金老師說,照片早就換了,他抓賊後幾天,另一夥賊又來了,偷了十幾萬的東西,小江就被開除了。何教授不信,到布告欄去看,果然才發現,上麵那個笑眯眯的保安果然不是小江了。
幸福家園出了人命案後,附近的幾個小偷團夥互相警告,說那地方不幹淨,晦氣,從此幹活都不往那裏去,偷前偷後偷左偷右,就是不偷幸福家園。
布告欄裏掛著的保安小李的遺像過了一陣就撤掉了,換上幸福家園建設平安和諧小區的圖文宣傳資料。但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何教授經過這裏,總還覺得小江在那上麵笑眯眯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