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杏花倉不是最後的倉(1 / 3)

盧柴根捏著一個信封,從巷口一路問進來。他一路吃了很多白眼,因為他要找的是一個看不清的地址,他拿這個信封去問人,有的人一開始也有熱情,想指點他,但一看信封上的發信地址如此這樣,一肚子的熱心腸沒處去,就給他翻白眼。

信封上是有發信人的詳細地址的,但是被水弄濕了,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水。鋼筆字都化開來了,隻有南州兩個字還稍微有點模樣,加上核對郵戳,可以認定是從南州發出去的信。但到底是南州哪裏,再仔細看,最後一個字似乎還有一點點模樣,但盧柴根詳來詳去也詳不出這是個什麼字,問了幾個路人,有的認真看,有的馬虎地瞄一眼,都說看不清,最後有個人特別負責,想了半天,但看著他也是很為難、好像要搖頭的樣子,後來他卻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對了,肯定是個“巷”字,你看,這筆劃,這形狀,難道不像個巷字,很像。盧柴根又拿過去看了看,確實是那個形狀,但盧柴根還不敢確信。那個人說,肯定是巷,你想想,南州什麼最多,就是巷子最多嘛,這肯定就是一條巷。他的分析很有道理,盧柴根就信了他的話,心服口服地認同了這個“巷”字。但是認同了“巷”字還是沒有用,因為除了這個“巷”之外,其他的字一點也看不出了,完完全全被化開了,鋼筆水淌下來,像一個人淌了一臉藍色的眼淚水。

就這樣,盧柴根捏著一封落款為的“南州巷”的信封,在南州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找。可南州巷盧柴根是找不著的。因為南州的巷太多了,南州就是以巷出名的,南州的別稱就是小巷之城,南州的小巷多得像一個人身上的經絡和汗毛。盧柴根從前也曾經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但一直沒有真切的感受,現在真正是身臨其境了。他覺得自己是走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迷魂陣,從這條巷穿到那條巷,再穿出去,還是一條巷,他再也轉不出來,也轉不進去了。

盧柴根忍不住跟一個坐在家門口聽收音機唱評彈的老頭說,城裏人有錢,為什麼不造大一點寬一點的馬路呢?老頭朝他翻個白眼,說,城裏人有錢?誰說的?有錢我就天天去書場喝茶聽書了。盧柴根悶了一悶,隻得再往前走。再往前走,也還是小巷子,是南州巷,但卻不能確定是不是盧柴根要找的南州巷。

一個外地人,在小巷子裏轉來轉去,而且他自己還不知道,有的巷子他已經轉過幾次,來過,又來,再來,他也沒有認出來。就像從前鄉下人走夜路,經常會遇到鬼打牆,繞來繞去也找不到出路。盧柴根大白天在城裏被鬼打牆了,引起了小巷裏居民的懷疑。不要說人了,連一條狗都懷疑上他了,它衝著他叫了幾聲。它是一條小狗,雖然它把盧柴根當成了壞人,但它的叫聲也不算很凶,還是比較文明禮貌的。

可這畢竟是一條狗在衝著一個人叫呀,盧柴根脾氣再好,也有點來氣了,他說,狗眼看人低啊,我不是叫花子,我是來找人的。小狗被他一說,覺得理虧,不好意思再叫了,倒是狗的主人康貝妮生氣了,她過來抱起小狗,朝盧柴根翻個白眼,說,誰狗眼看人低啊?盧柴根說,我又沒說你,我說狗呢。康貝妮說,我們小狗,比人還懂道理。盧柴根息事寧人地說,懂道理就好,我怕它咬我一口,還得去打狂犬針呢。康貝妮說,這個你放心,我們家小狗不會咬人,它生下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咬人,你送到它嘴裏,它都會吐出來。盧柴根差一點笑起來,這小姑娘,怎麼說話呢,哪有人會把自己送到狗嘴裏去?

雖然被狗打擾了一下,盧柴根心裏還是牽掛著要找南州巷,他想把那個信封遞給康貝妮看看,可是康貝妮明明看見了盧柴根的意圖,卻隻作不知,她朝著天空翻了翻眼,抱著小狗轉身走了。盧柴根伸著手,落了個沒趣。看著康貝妮快樂的背影,盧柴根猜想著她抱的那條小狗值多少錢,但他猜不出來。以前他看到過新聞,有的狗能賣一萬塊甚至幾萬塊錢,盧柴根有些感歎,接著他又想到自己的女兒,想到自己的老婆,這麼胡亂地想了一會,他繼續往前邊的巷子走去。

盧柴根又轉了幾條巷子,覺得自己好像離目標還越走越遠了。他餓了,累了,力氣和信心都越來越差。天色漸漸地暗下來,巷子裏的居民都在準備夜作了,收衣服,燒晚飯,喊孩子,關家門,盧柴根連個落腳處還沒有呢。

其實,盧柴根多少也是有一點收獲的,至少經過一整天的轉戰,他漸漸地有些明白,自己應該作好長期作戰的思想準備和物質準備。思想的準備是現成的,就在腦子裏守著呢,物質的準備呢,盧柴根倒是帶了些錢出來的,但沒有帶足,他沒有料想到南州巷這麼難找,當務之急是找個地方住下。但他的錢不足以讓他每天都可以住旅館,他得找一個比旅館更便宜的地方。

盧柴根看到巷子裏有一條橫幅,寫著:為人民服務,有困難,請找居委會。他受到了啟發,就跑到居委會來了,他跟居委會幹部說,我要租房。居委會的幹部正準備下班了,被一個突如其來的人擋在了辦公室,說要租房,幹部們笑了起來,說,你走錯門了,我們不是中介公司,我們是居委會。盧柴根說,是中介公司我就不進來了,我找的就是居委會。幹部說,居委會不管租房的事情。盧柴根說,你們在外麵寫著,有困難,請找居委會,我就來了。他這樣一說,幾位居委會幹部倒是愣了一愣,愣了片刻,有一個幹部先回過神來了,她說,你是哪裏的?你屬於我們居委會範圍嗎?盧柴根說,我是來南州巷找人的,可能不是一天兩天能找到,我要找個地方暫住下來。幾個幹部同時“噢”了一聲,然後有一個人代表大家說,外地人。盧柴根就看到他們的眼睛裏冒出了一些警覺。盧柴根在心裏笑了笑,他能夠理解他們,但外地人又不等於就是壞人。另一個幹部說,那你還是得找中介公司,我們居委會手裏沒有房子,我們還缺房子呢,恨不得有誰給我們提供房子呢——雖然我們寫了“有困難請找居委會”,但那是針對我們這個巷區的居民而言的,你不是我們巷區的,你不在範圍之內。盧柴根想不通說,你們為人民服務,還分區域啊?居委會幹部說,話不是這麼說的,工作總有個分工負責吧。盧柴根覺得他們說得也有道理,他看出他們都急著要下班了,就沒再耽誤他們時間,跟著他們一起走出了居委會。居委會幹部們很快就四散走掉了,又留下盧柴根一個人,他在居委會門前站了一會,心想,怎麼辦呢,我還得繼續往前走啊,可他又想,我這是在往前嗎?還是往後呢?哪裏是前,哪裏是後,他根本就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走了幾步,就聽到身後好像有人在喊什麼,他起先沒在意,這裏不會有人認得他,不會是喊他的,他仍然往前走,不料那個喊聲卻越來越近,追上來了,追到他身後,聲音就壓低了,說,喂,外地人。盧柴根回頭一看,竟是剛才那幾個居委會幹部中的一個,是他們中唯一的一個男的。他看到盧柴根張了張嘴,好像害怕盧柴根發出的聲音太大,趕緊做了個手勢,說,噓,你要租房是不是?盧柴根趕緊說,是呀,是呀,你有房子要出租嗎?男幹部皺了皺眉說,我哪有房子租給你——他再次壓低了聲音,說,但是我可以提供一個信息給你——他看到盧柴根又想說話,趕緊製止了他,就塞給他一張小紙條,說,這上麵有地址,那裏有房子出租,你自己找去吧。盧柴根一看,又是南州某某巷,心裏有點發怵。男幹部指了指方向說,離這裏不遠,你從這邊過去,穿過那條巷子,左手拐彎就到了。他看了盧柴根迷茫的眼神,又補充說,也難怪,這裏巷子多,而且大同小異,你們外地人找起來是不容易,你記住了,拐彎角上有一口三眼井,就是那條巷子,三眼井,你懂嗎?盧柴根想了想,說,我懂,就是一口井上麵有三個井圈,看上去像三隻眼睛。

旁邊有個居民經過,跟那男幹部打招呼,男幹部似乎有點慌神,文不對題地說,不是,不是,我也不認得他。就趕緊走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頭指指盧柴根手裏的紙條,意思是讓盧柴根去找那個地方。盧柴根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但也有不明白之處,他明明是在做好事,幫助別人,卻為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呢?

盧柴根正有些疑惑,男幹部回頭又追過來了,說,別人問起來,你不要說是我介紹的啊。盧柴根不解說,為什麼?男幹部這回真的有點生氣了,發了點小脾氣,說,你廢話真多,你管那麼多事幹什麼?雖然他說話口氣很衝,但他有恩於自己,盧柴根沒有跟他計較,老老實實地說,我知道了,我什麼也不說。男幹部這才放了點心,透了一口氣,走了。

這一回因為方向明確,盧柴根很快就找到了南州的這條巷,他一看到拐角上的那口三眼井,就高興地說,對了,對了,就是這裏。旁邊的一個路人朝他白了白眼。盧柴根覺得南州巷子裏的人特別喜歡翻白眼,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盧柴根沿著門牌號往前走,走著走著,他看到一條小狗站在他的麵前,盧柴根像看到親人一樣激動地叫喊起來,咦,咦,我見過你,我來過這裏。對了,這條巷子我來過,我認得。小狗嘀咕了一聲,大概是承認認得他,不再朝他亂叫了。

盧柴根發現他已經到了,竟然就是小狗的這家人家,就是康貝妮的家。盧柴根朝裏探了探頭,沒料到這一探,把他嚇了一大跳。

康小萍其實早就看到盧柴根在往這邊來,她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卻有一種預感,他是來租她的房子的。她悄悄地站在窗後看著盧柴根,盧柴根果然走近了,他核對了手上的紙條,就走過來朝她家探頭探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