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小萍從屋裏出來問盧柴根,你要租房嗎?盧柴根疑疑惑惑地說,是你家有房子出租嗎?康小萍說,誰告訴你的?盧柴根想到那個人的再三吩咐,就緊閉了嘴,不說話。他以為康小萍會追問,可她隻是朝他看了看,沒再問什麼,隻是說,你進來看看房間吧。
她家裏就是一間房,一隔為二,她要把隔出來的那半間租給別人。牆已經砌好,但工程還沒全部完成,有兩個工人正在用白水刷牆,這是最後一道工序了。盧柴根看了看,說,你用三級磚砌牆啊?康小萍說,你懂啊。盧柴根說,咦,城裏人居然還用這種三級磚?我們村裏人造房子也不用這麼蹩腳的磚了。他又朝屋子望了望,說,你們是哪裏的?康小萍聽到盧柴根這麼問,停頓了一下才說,你問我們是哪裏人?我們就是本地人,南州人。盧柴根說,你騙我吧,城裏人也有這麼——的?他到底沒有把那個“窮”字說出來。但康小萍聽出來了,她說,我下崗了。稍停了一下又說,所以我把房間隔一下,另一半出租。盧柴根又朝她的半間探了探頭,說,這樣你們自己住得擠了。康小萍說,我們就娘兒倆,也不用多大的地方。盧柴根說,那個抱小狗的小姑娘,是你女兒?康小萍說,她要養小狗,自己不吃也要給狗吃。
盧柴根笑了笑,說,城裏人和鄉下人不一樣。其實他還想說,這樣的人家還擺這樣的派。他沒有說出來,這話堵得他的嗓子眼癢癢的,他幹咳了一聲。康小萍知道他想說什麼,她既有點無奈又有點滿足地說,所以我女兒堅決不許我去領低保,領低保的人,是不能養寵物的。盧柴根說,為什麼?康小萍說,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這樣規定的。盧柴根說,這有道理嗎?然後又自己回答說,這好像沒道理呀。康小萍的心思不在狗身上,在房子上,她盡量表現得不急,其實心裏很急,她怕盧柴根遠扯其他話題,趕緊言歸正傳說,你到底租不租我的房子?盧柴根說,沒有別人來租嗎?康小萍說,還沒有人知道呢,我也做不起廣告,做一條要二百塊,找中介就更厲害。盧柴根說,不能找中介,中介是吃了買方吃賣方。他覺得自己說得不錯,滿意地笑了笑。兩個幹活的工人也跟著他笑了笑,其中一個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康小萍說,你們是說我的吧,我跟你們摳工錢,我也是烏鴉。盧柴根說,你不能算烏鴉,哪有你這樣的烏鴉。康小萍說,我是怎樣的烏鴉呢?馬上又把話扯回到房子上,說,那我的房子就租給你了。
盧柴根早已經覺察出康小萍的急迫心情,他是理解她的,家裏要用錢的急迫,他也是經常品嚐的,隻是他沒有想到,現在竟由他一個鄉下的窮人來體會一個城裏人的這種心情了,他出錢租她的房子,這等於是在幫她的忙呀,盧柴根甚至有點委屈了,我是來求助的,我怎麼反過去幫助她呢?但他還是懷著委屈的心情答應了康小萍。
康小萍一步不鬆地說,你看你是先付後住還是先住後付?盧柴根說,我們鄉下的規矩是先住後付的,你們城裏是什麼規矩?康小萍說,我們城裏是先付後住的。盧柴根說,那,那就按照你們的規矩,先付吧,我租三天。康小萍很來氣,翻了翻白眼說,你開什麼玩笑,你以為你是住賓館啊?盧柴根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要住多少天。康小萍雖然很失望,但她還是克製了一下,掩飾了一下,盡量客氣地說,人家租房,一般至少一年,最少也是半年,再少再少也不可能少過三個月的,不過,我這裏好說話的,三天就三天,五天就五天,你先住起來。其實,等你住下了,你就不想走了,你就知道我的房子價廉物美。盧柴根想,她是言不符實的,她的房子,價雖然比較廉,美卻是一點也不美。
盧柴根把錢交給康小萍,康小萍數了一下,就喊起來,康貝妮,康貝妮,拿錢去吧!
康貝妮過來拿了錢,喊了小狗,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咦,剛才我問你要錢你還說沒有,現在怎麼有了?康小萍說,是這位叔叔租了我們的房子。康貝妮看了盧柴根一眼,說,外地人啊。盧柴根朝她笑笑,但她顯然沒有認出他來。盧柴根說,是我,剛才你的小狗就是朝我叫的。康貝妮翻了翻白眼,說,什麼呀,聽不懂。帶著小狗跑開了。康小萍說,她要給小狗買火腿腸。又說,還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的,要是有人問,你就說跟我們是親戚,就說是我表弟吧,這間房子是我讓給你住的,白住的,不是租的,沒有經濟往來。盧柴根說,這也是租房的規矩嗎?康小萍說,是的,反正你不能說是租的房子。盧柴根說,怎麼會有這樣的規矩?康小萍有點煩了,發了點小脾氣,說,你廢話真多,你管那麼多事幹什麼。語氣和用詞竟然都和那個居委會男幹部一樣的。
康貝妮回來後,情緒好多了。康小萍讓她喊盧柴根表舅,康貝妮破例沒有朝盧柴根翻白眼,說,表舅你叫什麼名字?盧柴根說,我叫盧柴根。康貝妮在嘴裏念叨了一遍,就開始笑了,笑著笑著,就越笑越厲害,她捧著肚子說,哎喲喲,笑死我了,哎喲喲,笑死我了,盧柴根?這是什麼名字,笑死人了。盧柴根不明白這個名字怎麼會笑死人,說,怎麼呢,盧柴根,哪裏好笑呢?康貝妮說,盧柴根,盧柴根,啊哈哈,笑死我了。康小萍在一邊也跟著笑,還說,我知道有首歌,好像是民歌,拔根蘆柴花,那是盧柴花,你是盧柴根,像兄妹兩個哎。康貝妮說,喂,你是農民工吧,人家農民工都是一撥一撥的,至少也有三四個人湊在一起,你怎麼是一個人?盧柴根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人。康貝妮說,你的老鄉呢?你為什麼不和他們在一起?盧柴根說,我就是來找他們的——他拿出那個信封,想讓她們幫著看一看,可康貝妮和康小萍都沒有接他的信封,康貝妮邊笑邊用手指著他說,你一個人,你沒有同夥,你不會是個逃犯吧?盧柴根以為康小萍會罵康貝妮幾句,至少應該阻止一下,可康小萍一點也沒覺得康貝妮有什麼不對,她還跟著康貝妮一起笑。盧柴根覺得不可思議,康貝妮還不如她的那條小狗呢,那條小狗還有點知書達理,她卻一點道理也不懂,她竟然哈哈大笑地說他,盧柴根,你慌了,你心虛了,你頭上都出汗了,啊哈哈哈。
盧柴根不能跟她講文明禮貌了,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你還笑話我,你不笑笑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背泥,啊哈哈,背泥,你怎麼會叫出這樣的名字?鄉下人都不叫這樣的名字了,鄉下人都不背泥了,你還要背泥?啊哈哈——他知道康貝妮被他報複到了,十分得意,一口氣往下說,背泥?背爛泥?背河泥?還是背別的什麼泥?橡皮泥?康貝妮果然惱了,氣得說,你才背泥呢,外地人,你不懂的,你是文盲,你字都不認得。盧柴根說,我怎麼不認得字,我是小學的代課老師呢。康貝妮說,你還當老師,你當老師也是瞎教書,誤,誤那個什麼——媽,那個成語怎麼說?康小萍趕緊配合女兒說,誤人子弟。康貝妮一邊說,你是誤人子弟。但她到底是個孩子,還是有點為自己的名字著急,她揀起一塊磚,在牆上畫了兩個字:貝妮。說,你睜大眼睛看看,是這兩個字噢。
盧柴根說,原來是這兩個字,我還以為你背爛泥。康貝妮說,你不懂了吧,沒文化了吧,你都沒見過這兩個字吧。盧柴根說,我怎麼不懂,我懂,這是外國人的名字嘛。
盧柴根並沒有存心挖苦她的名字,可是他的話聽起來有點刺耳,康貝妮接受不了,跟她媽媽說,媽,我們別把房子租給他,把錢還給他。康小萍打圓場說,哎呀,好了好了,別鬧了,錢都被你買了火腿腸,火腿腸已經被小狗吃掉了。康貝妮氣哼哼說,你別以為租了我們的房子,就可以欺負我,你也別以為我們把房子租給你,我們就會把你當好人。盧柴根說,你們把我壞人?如果我是壞人,住在你們家裏,你們不怕嗎?康貝妮說,我們會小心提防你的。
康貝妮鬧了一陣,不想鬧了,又和小狗一起走了。現在盧柴根終於可以辦自己的正事了,他把那個被捏得爛糟糟的信封遞到康小萍麵前,眼巴巴地看著她,說,大姐,你幫我看看,這是什麼地址。康小萍接過去看了看,說,好像是南州什麼什麼。盧柴根說,是巷吧,南州巷?你看是不是?康小萍說,好像是巷,是南州巷。盧柴根說,人家都說是南州巷,可是我找了一整天也沒有找到。康小萍笑了起來,說,一整天怎麼可能找得到,你知道南州有多少條巷?盧柴根說,是的,是的,可是我怎麼辦呢?康小萍又看了看信封,說,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盧柴根說,像我們鄉下,一個村子,一個再大的村子,村子裏有什麼人,大家都知道的,你們怎麼連一條小巷子的鄰居都不知道?康小萍說,現在小巷子裏住的人複雜了,我們都搞不清楚了,不像從前,都是本地人,都認得,現在老南州搬走了不少,外地人進來了不少。盧柴根說,居委會知道嗎?康小萍搖了搖頭。盧柴根不知道她是說居委會不知道,還是說她不知道居委會知道不知道。盧柴根給自己打氣說,居委會肯定知道,我知道城裏的居委會比鄉下的村委會要負責多了。康小萍仍然潑他的冷水,說,那也不一定,要看住進來的外地人有沒有進行暫住登記,不過,據我所知,隻有很少的人去登記,大部分人是不會登記的,比如你,你去登記嗎?盧柴根急了,說,如果他不登記,我就找不到他了?康小萍卻又不潑冷水,改而鼓勵他了,說,找是一定能夠找到的,但是你要有耐心,慢慢來。一條巷子一條巷子找,既然是在南州巷,那就總在南州巷的。盧柴根受到鼓勵,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要有耐心,可是我堂兄很著急,你看你看,他在信封上還寫了個“急”字。康小萍說,你怎麼隻有信封,信呢?盧柴根說,信被我女兒弄丟了,隻剩下這個看不清字的信封了。康小萍說,他叫你來做什麼?盧柴根說,叫我來當老師。康小萍說,咦,你不是在鄉下當老師嗎?盧柴根說,鄉下清退了代課老師,不許我們上課了。康小萍說,奇怪了,鄉下都不能做,到城裏反而能做?盧柴根說,我堂兄說,他那裏根本就沒有正式老師,都是臨時的。康小萍說,政策就是奇怪,鄉下不能做,到城裏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