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右崗的茶樹(1 / 3)

二秀頭一次聽說玉螺茶,是她剛上初一的時候。那年學校來了一位新老師,叫周小進,是支教的老師。二秀也搞不太清什麼叫支教,隻知道他是班主任,教語文,還教曆史和政治。他們的學校在北方的一個小鎮上,小鎮很小,也很落後。但二秀並不知道有多小,有多落後。她能夠從鄉下的村子裏到鎮上來上初中,在村子裏的女孩子裏頭,她還是頭一個。

老師很年輕,大學剛畢業,他頭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臉還紅了。不過老師很快鎮定下來的,因為他的學生比他更膽怯。他們過去隻在自己村子裏的小學見過鄉下的小學老師。鄉下的小學老師多半就是鄉下人,就是他們同一個村或者其他村的,是民辦老師或者是代課老師。就算他是公辦的,但樣子看起來,也像是民辦的。他們粗粗糙糙,罵罵咧咧,好像教書就是罵人。二秀和她的同學們從來沒有見過城裏來的大學生老師。現在他們見著了,他長得很俊,很白,脾氣也很好,溫和得像個姑娘,說話也像在念書。

老師和鄉村小學裏的老師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這是老師給二秀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師上課的時候,講著講著,就離開了課本,去講別的事情了。

老師講的別的事情,其實隻有一樁,那就是老師的家鄉。

老師的家鄉在南邊一個很美麗的山村裏,老師說,那裏一年四季都開花,一年四季都有水果,一年四季樹葉都是綠的。老師說,還有那些茶樹,就種在果樹下麵,天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果樹上,再滴到茶樹上,所以那個茶,既有茶香,又有果子香。每年早春清明前,村裏人就把它們采下來,它們是茶樹上最嫩的嫩芽,嫩得輕輕一碰它們就卷起來了,形狀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螺,所以它的名字叫玉螺茶。

玉螺茶的產量極小,它的產地範圍也極小,隻有老師的家鄉子盈村,才能產出真正的玉螺茶。

老師說,泡玉螺茶的過程,是一個享受的過程,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到蜷曲著的螺慢慢地慢慢地舒展開來,然後又慢慢地慢慢地沉浸下去,把茶水染得嫩綠嫩綠的。

在這之前,二秀幾乎沒有聽說過有關茶葉的事情。鄉下人平時不喝茶,但家裏有時候也備一點茶,偶爾來了客人,他們就抓一把泡給客人喝。從來沒有人說茶好不好,看到杯裏的水黃黃的,甚至黑乎乎的,大家就高興地說,喝茶,喝茶。這一般是招待重要客人的。

二秀也不知道那些茶是什麼茶,更不知道它們有什麼名字,她隻知道是母親從鎮上的茶葉攤上買來的,幾塊錢就能買一大堆,放在家裏,從去年放到今年,今年喝不了,明年還可以再喝。

老師講的茶,跟二秀知道的茶,相差太大了,起先二秀簡直不敢相信,茶還有那麼多的講究。但是後來,漸漸地,二秀和班上所有的同學一樣,都相信了老師的話。

老師不止一次地告訴他們,他很想念自己的家鄉,做夢都夢見自己的家鄉。就這樣,二秀和她的同學們,他們的心思常常會跟著老師飛到那個美麗的山村裏去。有一次老師又丟開了課本,跟他們說,同學們,老師說幾句家鄉話給你們聽聽吧,老師的家鄉話很難聽懂的,你們不一定聽得懂噢。老師就說了幾句,但奇怪的是大家都聽懂了,老師好像有點尷尬,他撓了撓頭,說,不對,我可能都不會說家鄉話了。同學們都笑了。老師卻有點迷惑的樣子,又說,不對呀,從前說鄉音未改鬢毛衰,我的鬢毛還沒有衰呢,怎麼鄉音倒先改掉了呢?

就有一個同學叫王小毛的,舉手站了起來,他說,老師,你說的不是你的家鄉話,老師的家鄉我去過,那裏的人,說話是用舌尖說的,像鳥叫一樣的,不是像老師這樣說的。老師聽了王小毛的話,愣了愣,又想了想,說,對的,老師家鄉的人,是用舌尖說話的,或者換個說法,他們說話的時候,發音的部位靠前,不像北方,不像你們這裏,發音的部位靠後,你們說著試試看。

同學們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用哪句話來試。老師說,你們就叫我的名字吧,叫周小進,用你們的本地話試試,是不是從嗓子裏發出來的?大家就叫周小進周小進,試了試,果然氣是從嗓子裏出來,然後在下額那裏就出了聲。老師笑眯眯地點頭說,對了,這就你們的家鄉話,再來學老師的家鄉話,剛才王小毛說了,像鳥叫,同學們想一想,鳥是怎麼叫的呢,對了,撅起嘴巴,在舌尖和嘴尖這個地方發音,就這樣,周小進,周小進——

同學們哄堂大笑了,老師發出的“周小進周小進”,在大家聽起來,真的就像是鳥叫,唧唧唧唧唧唧——愛害羞的二秀也被感染了,她臉紅紅的,私下裏偷偷地試了一試,沒料到像鳥叫一樣的聲音一下子就毫無防備地從舌尖上滑了出去,把二秀自己嚇了一大跳。她雖然聲音很低,老師卻聽見了,老師趕緊說,趙二秀同學學得像,趙二秀同學,你給同學們再學一遍。二秀紅著臉,不好意思說。老師又鼓勵她說,趙二秀同學,你學一遍,你有語言天賦,你以後可以學外語的。二秀就鼓起勇氣學說了一遍:周小進——唧唧唧。同學們笑著,都跟著學起來,教室裏就有了一片鳥叫聲。

校長剛好經過他們的教室,窗打開著,校長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鳥叫聲,他在窗外停下來,懷疑地朝教室裏看看,好像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後來校長就走開了。

二秀從校長的背影裏看到了一絲不解,其實二秀也覺得奇怪,老師怎麼不好好上課,老講自己的家鄉呢?

老師說,采玉螺茶是有很多規矩的,采茶人的手要細柔靈巧,粗糙肮髒的手,是不能采茶的。采茶之前,手一定要洗幹淨,不能有雜味,不僅采茶的當天早晨不能吃大蒜或者其他味重的東西,采茶前幾天就得吃得清淡些,這樣才能保證人的氣味不會對茶葉有絲毫的影響。再比如說,婦女的經期和孕婦,都不能去采茶的——有個女同學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師卻很嚴肅地說,同學們,這不是笑話,這是真的,隻有敬重茶,茶才會給我們回報。

後來老師回了一趟家鄉,老師再來的時候,真的帶來了玉螺茶。老師用一隻玻璃杯泡給同學們看,二秀看著細細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開始它們蜷縮著,像一隻一隻小小的螺,然後慢慢地舒展開來,舒展開來,二秀一直繃得緊緊的心也跟著一沉一浮,跟著慢慢地舒展,最後,又跟著茶葉漸漸都落定在杯底了。

這以後的好多天裏,二秀老是想著茶葉在水中飄忽的美感,她像被茶葉勾了魂去似的。上課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看自己的手。

二秀的手不細氣,因為二秀的家鄉不細氣。家鄉的一切都是粗礪的,堅硬的,土,風,莊稼,手。但二秀的心是細氣的,是柔軟的,隻是從來沒有人知道,現在有了老師,就不一樣了。

二秀開始小心地嗬護自己的手,她燒灶的時候,不肯用手去抓柴火,就用腳踢,可是腳不如手那麼聽使喚,踢來踢去踢不到位,把灶膛裏的火都弄滅了。母親在灶上燒豬食,用大鏟子拌著拌著,就覺得沒了熱氣,探頭朝灶下一看,看到二秀還在用腳扒拉柴火,母親氣得罵人了,她罵二秀丟了魂,又罵二秀歪了心思。母親雖然是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罵人倒罵得很準。

還是姐姐大秀對二秀好。大秀看出了二秀很小心自己的手,她並不知道二秀為什麼要這樣,但她總是把粗糙的活搶著做了,還偷偷地給了二秀一點錢,讓二秀去買了一瓶雪花膏擦手。

二秀用了雪花膏,教室裏香香的,同學都知道是二秀,後來老師也知道了,老師跟二秀說,你不要用雪花膏,時間用長了,雪花膏的味道就滲透到皮膚裏去了,再怎麼洗也洗不掉,你的手采出來的茶,就會有雪花膏的味道,就不純了。二秀臉通紅通紅的,她想不通老師怎麼會知道她的心思。老師說,護手最好還是用一些民間的土方,因為民間的土方,不含化學成分,不會破壞天然的氣味。老師又覺得他還沒有說清楚,因為他覺得二秀好像沒太聽明白,老師停了停,又用啟發的口氣跟二秀說,趙二秀同學,你們家養雞的吧?二秀說,養的。老師又說,你們家的雞生蛋吧?二秀說,生的。老師高興地說,那就行了,老師在網上查過,在蛋清裏加一點醋浸手洗手是最好的護手方法。

二秀沒有告訴老師,她家的雞蛋不是吃的,是拿去賣錢的,賣了錢給二秀和弟弟三秀交學費。那一天二秀回家跟母親說,以後家裏吃雞蛋,她不吃,她要省下自己的那一份。母親根本就沒有理睬她。家裏很長時間沒有吃雞蛋了,自從父親病倒後,家裏就很少再開葷,母親和姐姐大秀支撐著一個家,要是母親知道二秀想拿蛋清洗手,母親會氣死的。

快放寒假的時候,老師又說到家鄉了,他說寒假裏他要回去,老師很希望能夠帶同學們去他的家鄉,去看玉螺茶。老師說,冬天的時候,茶花已經謝了,看不到了,但如果天氣暖,運氣好,說不定茶的嫩芽就已經出來了。老師又說,采下來的生茶,還要經過炒製,不過你們可能不知道,炒茶不是用鏟子炒的,而是用手,要手不離茶,茶不離鍋,揉中帶炒,炒中有揉,等等。老師說到這裏,停了停,又說,其實,從前的時候,玉螺茶也不是炒出來的,是焐出來的,把嫩芽包在手帕裏,貼在女孩子的胸前,一定要是未婚的女孩子,用她們胸口的熱氣焐熟的,所以,從前的書上寫過,一抹酥胸蒸綠玉。

老師知道,他的這句話,同學都沒有聽懂,所以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出來。寫出來後,還是有些同學不懂,但是二秀看懂了。

老師也知道,放了寒假不會有同學跟他去的,老師的家鄉太遠了,遠到同學們都沒有距離上的概念了。老師說,沒事的,不去也不要緊,我回來會跟你們講的。

天氣冷起來後,二秀就一直覺得不太對勁,身上老是沒來由地就打抖。她把大秀的毛衣也穿上了,還裹了厚厚的老棉襖,但還是覺得冷,冷著冷著,果然就出事情了。

大秀的未婚夫要外出打工,外出前要和大秀完婚,大秀的婚期一下子就提前來到了。家裏少了大秀,母親一個人撐不下去,便讓二秀退學回家。

老師看到二秀哭腫了眼睛,心裏也很難過,他跟二秀說,趙二秀同學,你別哭,老師不會讓你輟學的,今天晚上老師到你家去,老師去和你爸爸媽媽商量,老師的話,他們會聽的。

二秀放學回家,把家裏掃得幹幹淨淨的,把亂跑的雞鴨都關了起來,天黑下來的時候,她又覺得家裏的燈泡太暗了,到隔壁人家借了一隻四十支光的燈泡換上,母親瞪著燈光說,這麼亮,你要幹什麼?二秀沒有告訴母親老師會來,她怕母親會洞察老師的意圖,借故躲起來不見老師。

在這個冬天的夜晚,二秀等啊,等啊,她等著老師,也等著她所不知道的未來的一些事情。

二秀的腦海裏,一直浮現著老師打著手電筒,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情形,老師穿的是紅色的羽絨服,在黑夜裏,二秀看到那一團紅色,老師說過,紅色是生命中的火光。二秀推測了老師出門的時間,又計算著老師走路的速度,二秀想,老師該到了,老師早該到了。

可是二秀沒有等到老師,老師沒有來,一直都沒有來。外麵始終一片寂靜,連狗都沒叫一聲。

老師淹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村裏人才發現,老師平躺在水麵上,很安靜,沒有風,水一動也不動,老師也一動不動,老師的紅色羽絨服像一麵充分舒展開來的旗幟,托起了老師輕盈的身體。

二秀守在老師身邊,幾天幾夜沒說話,一直到老師的家人從家鄉來了,他們要帶老師走了,二秀擋住他們,她開口說話了,可她的嗓子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二秀大聲叫喊,你們不要帶走老師,你們讓老師留在這裏吧,老師是為我死的,讓我陪著老師吧,你們要把老師帶到哪裏去?

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沒有人回答她,四周靜悄悄的,連風聲也沒有。他們帶著老師默默地離開了這個地方,沒有人回頭。

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村裏人告訴二秀,人死了,要葬到自己家鄉去。二秀回頭看了看他,忽然出聲說,老師說,玉螺茶在冬天就有嫩芽了,老師還說,采玉螺茶的頭天,不能吃大蒜。

村裏人嚇了一跳,趕緊走開了,走了幾步,他有點不放心,又回頭看看,他看到二秀的淚水塗了一臉,就過來拍拍二秀的頭,說,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魂就回來了。

二秀退學了。一年以後,有外地的服裝企業來村裏招工,二秀跟母親說,她去給弟弟掙學費,母親同意了。二秀就跟著招工的人,跟著村裏的姑娘媳婦一起走出了村子。

二秀在半路上逃走了。

子盈村沒有姓周的人家。從古到今,除了外邊嫁來的女人,子盈村全村的人都姓一個葉姓,所以一直也有圖方便的人就把子盈村叫做葉家坳。

二秀死活不肯相信這個事實。二秀拿著老師的照片,在村裏挨家挨戶地問,可是沒有人認得周小進。最後二秀找到了村長老葉,老葉說,你不是讓他們都看過了嗎,這個人不是我們這裏的。二秀倔強地說,你是村長,你是村長。老葉說,我是村長,可村長也不可能認得一個不認得的人呀。二秀說,你是村長,你告訴我,他在哪裏。村長撓頭了,他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個女孩子,這個說一口北方土話的女孩子,她認定子盈村有這麼一個人,她來找他,這讓老葉怎麼辦呢?他交不出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來。老葉看了看二秀的表情,老葉又想了想,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老葉問二秀,照片上這個人是誰。二秀不說是誰,但她的眼睛裏漸漸地湧出了淚水,淚水還堵住了她的嗓子,讓她說不出話來。老葉心裏更清楚了,他拿過二秀手裏的照片看了看,說,現在外麵騙子多啊,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上當受騙很多的,騙色又騙財,是不是?小姑娘,你受騙了吧?二秀奪回照片,眼淚就掉了下來。老葉趕緊遞了餐巾紙讓她擦,老葉說,不急不急,他到底騙了你什麼,你可以報警的,要不要我幫你打110。二秀急得一跺腳,尖聲叫了起來,你才是騙子!你是大騙子!老葉莫名其妙地愣了愣,說,我是騙子?我騙你什麼了?二秀說,你把老師藏起來了,你把老師還給我!老葉說,這個人是你的老師?你老師不教你們上課,跑掉了,你來找老師?二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老師死了,老師死了——老葉更摸不著頭腦了,說,小姑娘,你老師死了?你還找他?小姑娘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