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右崗的茶樹(2 / 3)

二秀無法再跟村長說話,她跟他說不清,二秀從老葉的辦公室裏跑出來,老葉想想不放心,追出來問,小姑娘,你要到哪裏去?二秀說,我要找老師,他叫周小進,他就是你們村裏的人,現在他死了,他就葬在他的家鄉。老葉說,你要找他的墳?二秀說,你們村的人死了,都葬在哪裏?老葉說,小姑娘,我們村裏的墳地,不會埋外姓人的,你不用去找了,不會有姓周的。二秀說,你告訴我,在哪裏?老葉直搖頭,他想勸二秀,可他已經知道這個小姑娘倔,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老葉指了指對麵的山坡,說,你看到沒有,那裏有一片茶樹,那地方叫右崗,就是我們村的墳地。

老葉喊來一個年輕人小葉,叫小葉陪二秀一起去右崗。路上小葉也跟二秀說,小姑娘,你去也是白去,子盈村的墳地是我管的,右崗這一塊,我閉著眼睛都能看清楚,誰在裏邊誰不在裏邊我還能不知道?根本沒有什麼周小進。二秀嚷了起來,他可能不叫周小進,他可能叫葉小進。年輕人說,葉小進也沒有的,我們村就沒有叫小進的人。二秀又嚷,他可能不叫小進,叫大進,叫前進,叫後進,叫躍進——年輕人笑了起來,你這麼一直叫下去,也沒有用,我們的右崗肯定沒有你要找的人。二秀又氣又傷心,她不再理睬這個管墳地的小葉,自顧悶頭往前走。小葉卻在背後唱起歌來: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東山西山采茶忙……

小葉幾步追上了二秀,朝二秀一看,二秀又哭起來,淚塗了一臉,真是個碰哭精,小葉趕緊收了口,說,好吧好吧,不唱就不唱。二秀說,老師就是這樣唱的。小葉說,哎呀,這支歌,又不是我們村的專利,全中國的人都可以唱,外國人也可以唱。二秀卻堅持說,老師就是這麼唱的。小葉吐了吐舌頭,他覺得老葉說得不錯,這個小姑娘得小心著點,不知道是什麼來路,獨自一個人,千山萬水跑到這裏來,找一個死人,她要幹什麼?

二秀爬上右崗的山坡,看到了茶樹,看到了嫩芽,它們細細小小地蜷曲著。二秀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嫩芽。小葉急著去阻擋她,小葉說,你不要碰它,你看你的手,那麼粗糙。二秀收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識地朝小葉的手看了一眼。小葉說,你看我的手幹什麼,我的手也不細,我是男人的手嘛,你一個小姑娘,手也這麼粗糙,怎麼能采茶?小葉看二秀又有了哭兮兮的樣子,趕緊說,不說了,不說了,反正你又不是來采茶的,手粗手細關什麼事——到了到了,這就是我們村的右崗墳地,你自己看吧,你自己找吧,有沒有周小進。

沒有周小進,也沒有葉小進,有許多其他的名字,但二秀不知道哪一個是老師。這個墳地和其他的墳地不一樣,墓碑上隻有名字沒有照片,二秀問小葉為什麼墓碑上不放照片。小葉說,人家那是公墓,葬在一起的都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都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瞎碰碰就碰到一起做鄰居了,你也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怕以後小輩弄錯了,所以要放照片,我們這裏都是自己家的地,不會搞錯的,放什麼照片呢,怕自己家的活人不認得自己家的死人?

二秀被他問住了,張著嘴,又哭。小葉說,別哭了,麵孔凍得紅彤彤,眼淚水再洗一洗,要起蘿卜絲了。二秀淌著淚,就覺得腿腳發軟,心裏發慌,一屁股坐在子盈村的墳地上。小葉趕緊說,快起來快起來,小姑娘,我們這裏有風俗的,不作興坐在墳墩頭上,要爛屁股的。看二秀氣得說不出話,小葉又說,周小進,周小進,你到底是個什麼人,死了死了,還把小姑娘弄得傷心落眼淚。二秀聽到小葉周小進周小進地叫了幾遍,她盯著小葉的嘴看,小葉還在周小進周小進地叫,他的嘴像鳥嘴一樣撅著,聲音從舌尖尖上滾出來,二秀突然間就笑出聲來,她也撅起了嘴,像鳥一樣的叫起來,周小進,周小進,周小進。小葉被她搞糊塗了,說,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你幹什麼?二秀說,鳥叫,你們說話像鳥叫。小葉就改了口,說,我們也會說普通話的,我們的普通話,叫山坳坳普通話。二秀聽了聽,辨了辨滋味道,覺得不對,說,不是這樣的,老師的普通話跟你們不一樣。小葉說,那就對了,你們老師不是子盈村的人嘛。二秀愣住了,她悶了一會,說,我們班上的王小毛也這樣說,可是,可是——小葉說,可是你在子盈村肯定找不到你老師。二秀賭氣不理他,小葉去拉她起來,說,爛屁股是騙你的,不過大冬天的坐在地上,多冷啊,走吧,下去吧。

他們從右崗的山坡上往下走,小葉走在前邊,二秀走在後邊,二秀說,還有哪裏有墳地?小葉說,你還要找啊?你不會要到那邊的公墓去找吧,我告訴你,我們這座山,除了我們子盈村這個山坳坳,其他幾麵都做成了公墓,幾十萬的人住在山上,你打算到那幾十萬裏去找你的老師?二秀說,我要到別的村子去找,老師不是你們子盈村的。小葉說,可是玉螺茶隻有我們子盈村有啊。二秀不做聲了。隻有子盈村才出產玉螺茶,但是老師卻不在子盈村,這說明什麼呢?

二秀想不過來。

小葉回到老葉的辦公室,把二秀交給了老葉,說,村長,我交給你了,這個小姑娘怪怪的,不關我事啊。老葉正在和另一個人談事情,他跟小葉說,怎麼不管你事呢,叫你帶她找人,你找不到,怎麼不管你事?老葉的話沒說完,小葉就走掉了,老葉罵了小葉一聲,繼續和那個人談事情。

二秀聽出來,他們在談一筆生意,老葉要那個人去招一批人來,馬上要采茶了,村裏人手不夠。那個人猶猶豫豫地說,我也吃不準,你到底要什麼樣的,不要我辛辛苦苦招來了,你又不滿意。老葉看了看二秀,說,喏,就她這樣的,年紀要輕,最好都是姑娘,最好不要結過婚生過孩子的。那個人也看了看二秀,說,她也是你們招來的?老葉說,她是自己來的。老葉又跟那個人說,前些年我們自己還應付得過來,現在不行了,一方麵,村子裏好多人出去了,另一方麵,茶葉的量也大了。那個人笑了笑,老葉也笑了笑,二秀覺得他們笑得很狡猾,也很默契,好像掌握了什麼秘密似的。

那個人走了以後,老葉對二秀說,小姑娘,現在你怎麼辦呢,連小葉都不能幫你解決,我就更沒辦法幫你的忙了,你走吧。二秀說,我不走,除非你告訴我老師在哪裏。老葉看了看她,說,老師在哪裏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就留下來,幫我們幹點活,再慢慢找老師,也算是我們招來的人,我們有地方給你住。二秀這才破涕為笑了。她笑的時候,臉上的兩道淚痕裂開了。

過了幾天,子盈村招的人都到了,都是外地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紀稍大一點的,但也大不過三十歲。她們對子盈村好像熟門熟路的,不像二秀來的時候東張西望到處看新奇,她們鋪了床鋪就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雖然二秀和她們不是一夥的,但她們對二秀也不排斥,她們告訴二秀,她們就是一幫人,抱成團的,一年四季在外頭跑,初春的時候就來子盈村采茶,六月份就到湖對麵的山上幫人家采枇杷,采楊梅,夏天她們也在外麵幹活,采紅菱,到了秋天,活就更多了,白果啦,橘子啦,現在本地的人都懶,寧可出錢請外地人來幹活,自己打麻將,孵太陽,嚼白蛆。這樣也好,外地人就有錢賺了。

二秀說,老師說過的,老師的家鄉是花果山,就是這樣的。停了停,二秀又說,你們一年四季在外麵幹活,你們不想回家嗎?她們說,開始的時候想家的,還哭呢,現在習慣了,不想家了。另一個人說,我們闖蕩慣了,回家過年在家裏多待幾天還會悶出病來呢。還有一個媳婦說,是呀,我回家的時候,我女兒看到我喊我阿姨,我說,來,阿姨抱抱你。她們都笑成了一團,看起來真的把家忘記了。

夜裏二秀睡不著,在床上翻來翻去,聽著她們平靜的呼吸聲,二秀想,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在夢裏夢到自己的家鄉。

天剛剛亮,大家就被喊起來了,村裏人和從外麵招來的人,都集中在子盈村的茶社。老葉給大家分配工作,分配了半天,也沒有分配到二秀。眼看著采茶的姑娘媳婦領了任務,背起背簍,就要走了,二秀著急說,村長,我呢,我呢?老葉朝她看了看,說,你等等。二秀說,她們都走了,我跟誰走呢?老葉說,你不采茶,一會兒等她們茶采回來了,炒茶的時候,你燒火。二秀沒聽懂,愣愣地看著老葉。老葉皺了皺眉,說,燒火,燒火你不懂嗎?老葉指了指灶間一字排開的七八個大灶,說,燒火就是往灶膛裏塞柴火。二秀扭著身子說,我不要燒火,我不是來燒火的。老葉笑了笑,其他人也都笑了笑。老葉說,那你想幹什麼?二秀說,我要采玉螺茶。老葉“哈”了一聲,抓起二秀的手看了看,說,你這手也能采玉螺茶?他又把二秀的手拉到村裏的一群姑娘媳婦麵前,叫她們也伸出手來,和二秀的手排在一起,讓二秀看,他還跟她們說,你們看看,這樣的手,也有資格采玉螺茶?二秀氣憤地掙脫了老葉的拉扯,縮回了自己的手。

二秀一直在用心保護自己的手,即使後來她輟學回家勞動,她也沒有讓自己的手受過苦。在二秀的家鄉,二秀的手成了大家議論的對象。但是二秀不在乎,他們越說,二秀越是要保護好自己的手。二秀的手甚至還傳到別的村子去了,別的村子還有女人過來看呢,她們看了,都嘖嘖稱讚,說沒有見過這麼細嫩的手。

可是這麼一雙細嫩的手,到了子盈村,竟變得這麼粗糙,這麼笨拙。二秀淚眼模糊哭著說,我的手壞了,我的手變了。村裏的一個媳婦對她說,外地小姑娘,你的手粗,不是變出來的,是比出來的。

她們都走了,老葉把二秀領到灶前,說,你在這裏等吧。二秀坐下來,看著自己的手,悶頭傷心了一陣,就回到宿舍從包裹裏拿了一副手套,再回過來時,看到采茶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們把采來的茶從背簍裏倒出來,攤在匾裏,然後又挑挑揀揀。二秀過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他們在挑揀什麼。在二秀看起來,這都是嫩綠的茶芽,一個一個大小粗細顏色都長得一模一樣,她不知道他們怎麼還能從裏邊挑揀出不一樣來。

挑揀完了,就上鍋了,二秀的工作也開始了,她戴上手套去抓柴火,老葉說,你還瞧不上這些柴火,這可都是果樹柴啊,你聞聞,噴噴香的。大家也都帶著嘲笑的意思朝她看。二秀不理睬他們,她注意聽著炒茶師傅的吩咐,把火候掌握好。炒茶師傅跟他們說,你們不要笑她,這個小姑娘很用心,火候把得比你們好。

到了這個時節,外麵的人知道玉螺茶開采了,都來參觀,電視台也來拍電視,大家起先鬧哄哄的,但是看到炒茶師傅的手又輕又快,迅速翻動,抖鬆,再翻動,再抖鬆,就都不吭聲了,屏息凝神地看著。二秀忍不住跟炒茶師傅說,老師說,這是高溫殺青。炒茶師傅朝她笑笑,說,小姑娘,你也知道高溫殺青啊。二秀說,我知道,老師說,還有幹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細而不斷。老葉也聽到了她說話,他特意走過來看了看她,又跟別人說,這個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什麼來路。

二秀記得老師說過,真正的玉螺茶產量很小,采幾天就沒了,二秀真希望采茶的日子能夠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奇怪的是,子盈村的茶好像知道二秀的心思,不是越采越少,反而越來越多了,村裏也不隻是子盈茶社有炒茶的,家家戶戶都在炒茶。起先二秀看到茶都是從采茶女人的背簍裏倒出來的,但後來的茶葉,卻是裝在大麻袋裏來的,都是男人們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家去,二秀忍不住跟到他們家去看,他們完全不像在茶社那麼認真,挑揀得也馬虎了,簡簡單單一弄,就上灶炒了,炒的時候,對火候的要求也不那麼嚴格,也沒有老師傅,隻有幾個婦女在鍋裏瞎翻翻瞎炒炒,一點也不認真。二秀很著急,也很不明白,小小的一個子盈村,哪來這麼多的玉螺茶呢?二秀又跟著那些肩上摜著空麻袋的男人往外跑,跑到村口,就看到一輛大卡車停著,大家正從卡車上往下禦麻袋,二秀知道,麻袋裏的茶葉,不是子盈村的,是從外麵運來的,

二秀跑到老葉家,看到老葉家也在炒茶,不過他家用的是電炒鍋。二秀說,你怎麼用電炒鍋炒茶?老葉說,茶葉數量大了,燒火來不及,電炒鍋熱得快。二秀說,那你們在茶社裏為什麼不用電炒鍋呢?老葉說,那裏不是有人要來參觀嗎,參觀的人喜歡看原生態,就讓他們看原生態,原生態值錢,你懂嗎?他看二秀不懂,又說,你還嫌燒火這活兒不好呢,有你燒的就不錯了,要是以後都用上了電炒鍋,你連燒火都燒不上了。二秀說,那些麻袋裏的茶葉是從哪裏來的?老葉說,這輪得著你管嗎?二秀說,老師說,真正的玉螺茶產量很小的。老葉說,正因為產量太小,供不應求嘛,所有現在要擴大。二秀說,你們這是造假。老葉說,我雖然是假的,但我也沒有賣真價錢呀。二秀說,那也是假,你的茶葉就是假的。老葉不屑地撇了撇嘴,說,小姑娘,外地人,不懂的,茶葉分什麼真假,隻分好壞。二秀說,我都看見了,你們弄假玉螺茶,裝在玉螺茶的盒子裏,你們這是害玉螺茶。老葉又看了看二秀,慢慢地搖了搖頭,說,小姑娘,你說的也有道理,可你以為我想這麼做?我子盈村的聲譽也沒有了,我也不得安寧,右崗的人每天晚上都來找我罵我啊。二秀說,右崗?右崗不是你們村的墳地嗎?墳地裏不都是死人嗎?老葉笑了笑,說,小姑娘,你別害怕,我說的不是鬼,不是鬼來找我,是鬼他們每天到我的夢裏來跟我搗亂。二秀說,那是你心虛,心虧,才會做噩夢,你不要做假玉螺茶,就好了。老葉說,我不做還真不行,訂貨的人越來越多,有的隔了年就來訂,就像現在吧,買今年的茶,就訂明年的茶了。二秀說,你不怕被人家查出來?老葉說,怎麼不怕,我還被人舉報過,村裏被罰了一大筆款呢。二秀說,那你還做。老葉說,那就更要多做,要補回損失呀。你想想,我們子盈村,幾百年的玉螺茶曆史,做下來,又怎麼樣呢,村子裏家家戶戶破房子,這兩年,一做假玉螺茶,家家戶戶翻新房,造樓房,我要是不讓他們做,他們還不把我當茶葉給泡了。二秀說,你還算是村長呢,你一點也不顧子盈村的名譽。老葉狡猾地笑了笑,說,現在到處都出產玉螺茶,人家也不能認定假玉螺茶就是我們村出來的呀。二秀說,可是玉螺茶隻有子盈村才有。老葉說,誰說隻有子盈村出玉螺茶?二秀說,老師說的。老葉搖了搖頭,又是老師,又是老師,你們老師到底怎麼了,他亂說話,你就相信了?二秀惱了,跟老葉翻了臉,說,你才亂說,你當村長還亂說,你不配當村長。老葉不跟她計較,笑了笑說,我也不想當呢,上級非要我當,當村長有什麼好,又不吃皇糧,群眾炒茶,可以公開地炒,我還得偷偷地炒。二秀說,造假的人當然要偷偷地弄。老葉說,小姑娘,你冤枉我了,我沒有造假,誰也不敢說隻有子盈村的茶才是玉螺茶,誰也不敢說炒茶不能用電炒鍋嘛。二秀氣得說,你們這個村,不是子盈村,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