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秀往回走的時候,心裏很委屈,走到半山坡,她看到了小葉,小葉正在家門口劈果樹柴,他看到二秀氣鼓鼓的樣子,就喊她,跟她打招呼,二秀起先想不理他,但看到他劈柴,二秀就問他,你劈柴幹什麼,人家都用電炒鍋了。小葉說,人家都用,我不用的,我一直用柴火燒鍋炒茶的。小葉把二秀叫進他家,果然,小葉家有一個婦女在用柴火燒鍋,一個老人在炒茶。二秀說,你為什麼不用電炒鍋。小葉說,我不可以用的。二秀朝他看著,他又說,我不可以用的,我是管墳地的,我不可以用的。
二秀不懂小葉的話,她努力地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葉卻又說,不過你也別太當回事,其實,用柴火燒也好,電炒鍋炒也好,子盈村也好,外地茶也好,泡出來都是差不多的,不信我泡給你看。小葉就拿了一個玻璃杯子,到隔壁人家要了一把電炒鍋炒出來的外地茶,先放開水,再放茶,二秀看到的,竟然和老師當年泡的完全一樣,細細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開始它們蜷縮著,像一隻一隻小小的螺,後來它們慢慢地舒展開來,舒展開來,最後都輕輕地安靜地沉下去了。但是二秀一直繃得緊緊的心,卻沒有跟著舒展開來,她忽然懷疑起來,為什麼小葉泡的假玉螺茶和老師泡的茶是一模一樣的呢?
三
二秀漸漸知道了,在子盈茶社炒製的茶,大多是真正的玉螺茶,參觀的人都被領到茶社來看原生態。因為人多了,茶社還臨時開出了飯店,留大家在這裏品茶吃飯,等著購買新鮮出爐的玉螺茶帶回去。
太陽一天比一太旺,春天一天比一天近,轉眼就快到清明節了。一過了清明,玉螺茶就不如明前那樣值錢了,它的嫩芽越來越少,葉子也會越來越粗,所以明前這幾天,來的客人特別多。
客人是這裏的常客,大概每年都來,一切都很熟悉,就像進了自己的家,他們坐下,泡茶,喝茶,說話,二秀一邊燒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傳過來,他們先是說了說茶葉的價格,又說了說外邊對玉螺茶的評價,也說了些與茶無關的話,後來他們又來到灶間,看炒茶師傅炒茶,拍了幾張照,炒茶師傅說,張老師,吳老師,你們來啦。二秀在灶下說,我就知道你們是老師。老師聽到二秀說話,探頭到灶下看了看二秀,拍照的張老師跟二秀說,小姑娘,我也給你拍張照片吧。吳老師說,這個小姑娘,這麼秀氣,這麼純,放在這裏燒火?張老師拍完照又朝二秀細細地看了看,說,嘿,我想起幾句詩了:月出前山口,山家未掩扉。老人留客住,小婦采茶歸。
二秀沒等聽完,忽的就從灶下站了起來,說,老師也是這麼說的,後麵還有幾句呢。張老師撓了撓頭,說,不好意思,是還有四句,但我沒記住。吳老師說,沒文化就別裝有文化,豬鼻孔插蔥——裝象啊。他們都笑了笑。張老師又說,小姑娘,你是外地招來的吧,你不知道,從前這地方采玉螺茶可講究啦,采下來不是這樣燒火炒熟的,是放在姑娘的胸前捂熟的。二秀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抹酥胸蒸綠玉。兩位老師驚奇地互相看看,他們大概沒想到一個外地小姑娘念出這句詩來,他們還想問問二秀,知不知道這首詩還有幾句是什麼樣的:蛾眉十五來摘時,一抹酥胸蒸綠玉。纖褂不惜春雨幹,滿盞真成乳花馥。可是二秀打斷了他們的思路,她問他們,你們認得我老師嗎,他叫周小進。不等他們回答,她搶著又說,你們一定認得他,他是老師,你們也是老師,你們一定知道他在哪裏。張老師和吳老師同聲說,小姑娘你搞錯了,隻是子盈村的人喊我們老師,我們其實不是當老師的。二秀固執地說,喊你們老師,你們就是老師,你們一定知道周小進在哪裏。張老師說,小姑娘,你說誰?周小進?二秀說,他叫周小進,但也許他不叫周小進,叫葉小進,或者叫葉大進,或者叫什麼什麼進,你們一定知道他的。張老師說,他連一個準確的名字都沒有,你憑什麼說我們一定會認得他?二秀說,他就是這裏的。吳老師說,既然他就是這裏的,你自己找一找不就行了,怎麼向我們要他呢?二秀說,雖然他們不承認,可我知道他一定就在這裏,他對這裏的一切,他對玉螺茶,很了解,很熟悉。張老師和吳老師說,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這裏的呀。比如我們吧,就不是子盈村的人,但我們對這個山坳坳,對這裏的玉螺茶,也一樣的熟悉,一樣的親切,就像子盈村是我們的家鄉,就像玉螺茶是從我們自家的地裏長出來的。
二秀聽到自己心裏“咯噔”了一聲,兩位客人似乎在喚醒她,但她又不願意從夢中醒來。張老師又說,你們老師也許和我們一樣,常常來子盈村,甚至,他也可以不來子盈村,他可以從來都沒有來過子盈村,他可以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從書本上看到子盈村,看到玉螺茶。一個人從書本上看到一樣東西,從此就愛上它,而且愛得入骨,愛得逼真,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的。吳老師說,是呀,就像我和張老師,對子盈村的事情,也都了解得很深入很透徹的。比如子盈村葉奶奶的事情,現在子盈村的年輕人恐怕也都不知道了,我們反而都知道。張老師說,葉奶奶年輕時,被鎮上的富貴人家以重金請去,采了茶葉口含胸焐,就是你說的,一抹酥胸蒸綠玉。二秀說,是老師說的。
客人走後,二秀滿村子打聽葉奶奶。老葉最反對她去找葉奶奶,但是老葉被許多買茶葉和賣茶葉的人包圍了,吵得焦頭爛額,也顧不上二秀了,他隻是說,叫你別去你不聽,你不聽就不聽。二秀就是不聽老葉的話,最後她終於在一個山角落裏找到了葉奶奶。
葉奶奶已經很老了,但她的腦子很清楚,口齒也很清楚,她有頭有尾有滋有味地給二秀說起了那件事情,她告訴二秀,那一天她是特意爬到右崗山坡上去采的茶,右崗的茶樹,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樹,最後,老太太眯花眼笑地晃了晃自己耳朵上的一對金耳環,說,喏,這就是大戶人家送給我的,是老貨,你看看,成色足的,現在的貨,成色不足的。
二秀回到茶社,老葉正在找她,責怪問她不燒火就跑走了。二秀興奮地說,村長,我找到葉奶奶了。老葉生氣地說,找到葉奶奶怎麼呢,有燒火炒茶重要嗎?二秀說,葉奶奶告訴我了,她年輕時真的用胸口焐過茶的,還在口裏含茶呢,跟老師說的一模一樣。老葉皺眉說,你聽她的,她老年癡呆症,人都不認得,還能說當年的事情?二秀不信,她覺得老葉總是在和她作對,二秀說,我不相信你的話,我相信葉奶奶的話。老葉說,她從十七歲嫁進葉家坳,就沒有出去過,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山坳坳,怎麼可能去鎮上幫大戶人家焐茶?再說了,你看看她那個樣子,長得要多醜有多醜,就算有人來請,也不會請到她。二秀說,她還有一副金耳環,就是當年人家送給她的。老葉笑了,說,你上她當了,這副耳環,是她孫子去年買了給她做九十大壽的,你不懂黃貨,你不會看成色,明明是新貨,老貨會這麼金金黃嗎?
二秀氣得哭起來。老葉說,哭什麼呢,哭什麼呢,你說是老貨就老貨好了,無所謂的。二秀說,怎麼無所謂,怎麼無所謂,有所謂的。老葉正撓頭,小葉來了,他告訴老葉,村上有家人家的一個老人剛剛走了,他們要想把他埋在左崗上。老葉擺了擺手,說,我就知道有人要新出花樣了,左崗上不行的。小葉說,左崗為什麼不行呢?老葉說,左崗被規劃了。小葉說,規劃我們的左崗幹什麼?老葉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規劃了就不能動了,你去跟他們說,隻能按老規矩埋在右崗上。小葉說,好,我去了。
二秀追著小葉出來,問他葉奶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葉說,既然老奶奶說是這樣的,你願意相信,那就當它是真的吧。二秀說,我是當它真的,我也想試試。小葉說,那不行吧,老葉看不上你,不肯讓你采茶,你怎麼試?二秀說,所以我求你幫幫我。小葉說,今年恐怕不行了,要不,你明年再來吧。今年你手生,明年我替你求情。二秀說,不行的,我回去就要嫁人了,明年不能來了。小葉說,嘻嘻嘻,你那麼當真,現在都無所謂的,嫁了人怎麼就不能采茶呢,你照樣來采好了。二秀扭了身子生悶氣,小葉說,怎麼又生氣了呢?二秀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老師說,結了婚不可以的。小葉說,你們這個老師,真是奇怪。
最後小葉還是被二秀說服了,他帶著二秀來到山坳深處,二秀轉了半天才發現,這就是小葉帶她來過的墳地右崗。這裏隻有一小片茶樹,小葉說,你是不是覺得這裏陰森森的,有沒有點寒毛凜凜?二秀說,為什麼?小葉說,咦,你來過的嘛,這是右崗嘛,我們村的死人都埋在這裏的,你一個小姑娘,倒不怕?二秀說,我不怕的,老師也在這裏。小葉說,告訴過你了,你們老師不在這裏。見二秀又哭逼逼的樣子了,小葉趕緊說,好好好,你說在這裏就在這裏吧。
小葉指點著二秀,讓她采一些嫩頭,小葉說,別看這塊茶地小,這可是我們村最好的茶葉。二秀說,葉奶奶也說右崗的茶樹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樹,為什麼呢?小葉不說話,隻是用腳點了點地皮,又朝二秀眨了眨眼睛。二秀想了想,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沒懂。她采了一些茶葉,小葉就說,夠了夠了。拿了隨身帶著的袋子給二秀裝茶葉,二秀卻不要,掏出一塊絲手帕,小心地包好嫩茶,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小葉,將茶包揣進了胸懷。
二秀回家了。在長途汽車上,二秀碰到許多買茶的人,他們紛紛炫耀著自己買的玉螺茶是多麼的好,多麼的正宗,又多麼的便宜。最後二秀忍不住說,你們上當了,你們買的,不是真玉螺茶。買茶客都朝二秀看,看了一會,有人說,誰說我們上當了,我們沒上當,我們就是要買這樣的。二秀說,你們要買假玉螺茶?他們說,那當然,假的便宜多了,差好幾倍的價格呢。也有人說,我是買了送人的,托人辦事情,送玉螺茶是最好的,又不犯錯誤,又有檔次。二秀說,你買了假茶送人,人家喝出來是假的,你不是辦不成事了嗎?他們都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姑娘,現在誰喝得出真假噢。二秀說,有人喝得出來,一定有人喝得出來。他們說,你說誰?難道你一個外地小姑娘喝得出來?二秀說,老師喝得出來,從前,我們老師拿真正的玉螺茶泡給我們看的。他們又笑了,說,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現在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別說茶了,現在連水都不是從前的水了,就算你有真正的玉螺茶,用現在的水泡,泡出來也不是真的了。另一個人伸了伸自己的舌頭,給大家看了看,說,不說水了吧,就說我們的舌頭,你咂咂自己的舌頭,是不是麻了,現在的人,舌頭都是麻木的,真正的玉螺茶給這樣麻木的舌頭去品,也是糟蹋了呀。
這話一說出來,車上許多人都在品咂自己的舌頭,他們果真感覺舌頭麻麻的,大家七嘴八舌說,哎呀,真是的,哎呀,你不說我還沒感覺呢,現在一感覺,舌頭真的不對頭了。
二秀無聲地咂了咂自己的舌頭,她沒有感覺出麻木,一點也沒有。她的舌頭還跟從前一樣,一點都沒變。
二秀回到自己的家鄉,來到老師失足跌落的河邊,她從懷裏掏出茶包,包暖暖的,茶葉被她焐熟了,就和炒茶師傅炒出來的一模一樣,一根一根細細地蜷著,二秀輕輕地把茶撒在河裏,茶很慢很慢地舒展著,舒展著,但是它們太輕太輕了,它們一直在河麵上漂著,始終沒有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