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農民工蹲在地上,那個年輕的老二嗚嗚地要哭的樣子。年長的老大蹲著,艱難地向警察敬了一個禮,又“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你敢惹警察——說罷又趕緊低下頭去。警察終於喘夠了,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讓它嗝出一股氣來,才開了口,說,幹什麼的?兩個人蹲在地上,不敢抬頭,過了好一會,年長的老大才低聲說,出來打工的。警察說,打工的?打工的跑什麼跑?兩個人好像沒有聽懂警察的話,硬是撐著膽子抬起頭來偷偷地瞄了一眼警察的臉後,老大說,跑?跑?你不是在追我們嗎?警察說,我追你們,是叫你們別跑,你們為什麼不聽?年長的和年輕的都回答不出了,重又膽怯地低垂了眼睛。警察說,說呀,跑什麼呢?說呀,跑什麼呢?老大被追問不過,就說,跑,跑——看見你害怕,就跑。警察說,為什麼害怕?這回老二搶先說了,誰看見警察不害怕?警察有點生氣,又覺得啞口無言,悶了悶,才說,看見警察害怕,難道警察是壞人嗎?老大趕緊賠上笑臉,解釋說,警察同誌,你別生氣,還是我來說吧,警察叫我們站住,肯定是我們出事情了,我們肯定是要逃跑的,我們出來的時候,村長關照過的,村長說——警察皺了皺眉,明顯是嫌他囉嗦,打斷他說,這麼大的包,包裏什麼東西。老大和老二趕緊護住了各自的巨大的包裹,可憐巴巴地說,沒什麼東西,沒什麼東西。警察說,沒什麼東西?沒什麼東西包裹怎麼這麼大?打開來看看。兩個人仍然護著包裹不動,警察就上前解他們的包,他們明明不希望警察看他們的包,但也不敢反抗。警察一邊費力地解包裹一邊說,檢查一下,很正常嘛,你們慌什麼?
巨大的包裹終於打開了,圍觀的旅客都“啊呀呀,啊呀呀”地叫了起來,包裹裏,除了一大堆發了黴的窩窩頭和麵餅,剩下就是一大堆破爛的衣裳。大家朝著這些東西發了一會愣,誰都沒說話。過了好一會,警察才說,你們兩個人,帶這麼多吃的和衣服幹什麼?老大這回答得很快,說,不是兩個人的,是四個人的。警察說,還有兩個人呢?老大說,不見了,在火車站上茅坑不見的。老二補充老大說,他們去上茅坑,叫我們看著包,後來他們一直沒有來,老大就去找他們,我看著包,後來老大回來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老大說,他們也許搭上別的火車走了。警察說,你們就把他們的東西也背上了?老大說,不能怪我們,火車都要開了,他們還沒來。老二說,我叫你不要拿的,你偏要占便宜。老大說,你倒打一耙啊,是你先扛起來走的。警察又愣了愣,指了指窩窩頭說,這都發了黴,怎麼吃?老大說,不礙事的,擦一擦就不黴了。他拿起一個窩窩頭,用髒兮兮的手擦了擦,窩窩頭上黴點是擦掉了,但是窩窩頭更黑了。老大咬了一口,說,哎,剛才光顧了逃跑,現在覺得餓了。老二說,我不餓。警察覺得有些無聊,想了想,說,你們帶身份證了嗎?兩個人都說帶了,趕緊掏出來交給警察檢查。警察核對無誤,把身份證還給他們,躬著腰,捂了捂自己的小肚子,說,你們既然有身份證,也沒幹什麼壞事,你們到底跑的什麼事,害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肚子裏小腸氣了。老大和老二同時說,是你追我們,我們才跑的。警察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把他們的車票拿過去看了看,最後揮了揮手說,走吧,走吧,這不是你們要上的車。
兩個人感激不盡地謝過警察,扛著包裹歪歪斜斜走了。羅建林目送著他們再次下了地下通道,也不知他們到底搞明白自己的站台沒有。
火車已經來了,羅建林不急不忙地上了車。他坐的是一節豪華軟臥車廂,每個包房隻住兩個人,包房裏設施齊全,內帶衛生間,進去以後完全可以不出來,一直坐到火車到站下車。
羅建林覺得包房裏有點悶,火車開動前,他習慣站在車門處,似乎要搶著這最後的一點點時間再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這節車廂的列車員是位年輕的姑娘,跟羅建林早就熟悉了,她一邊守候著遲來的旅客,一邊跟羅建林隨隨便便沒頭沒腦地聊幾句,她說,天說熱就熱起來了,又說,快開了。她說話時還看了一下表,然後身子往後退了一下,準備著,車門馬上就要關上了。
就在列車員話音剛落,車門將關未關的那一刻,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一大團東西突然拱上了車,緊接著,另一大團也拱上來了,兩團包裹一起將站在前麵的列車員夯到了車壁上,緊接著,那兩個民工就跟著包裹一起滾了上來,趴在包裹上動不了了。
列車員被抵在車壁上,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搞昏了,但也隻是在片刻之間,她就反應過來了,尖叫一聲後,她奮力推開抵著她的包裹,急切地朝他們伸出手說,票,票——票拿出來,你們的票!
可是哪裏有票,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看著列車員,又看羅建林,那個年長的老大認出了他,激動地叫起來,咦,咦,老鄉,是你,就是你。列車員也來不及叫他們拿車票了,趕緊問,你們到哪裏?老大看看老二,老二也看看老大,老大說,你說的,到哪裏?老二說,怎麼是我說的,我是跟你走的。列車員氣得說,到哪裏你們都不知道,還出來混什麼混?但她還是夠聰明的,又問說,你們是到北京嗎?這兩個人一聽到“北京”兩字,頓時眼睛發亮,精神倍增,一下子神誌清醒,想起車票來了。老大在身上胡亂地掏了掏,果然就掏出兩張皺巴巴的車票來,又興奮又惶惶然地遞給列車員。列車員一把奪過去,大喊起來,海州!你們怎麼——她急得跳腳說,快下車,錯了,你們上錯車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遲了。自動門已經“嗤啦”一聲,既緩慢又急迫、毫不留情地關了起來,鐵板一塊擋住了兩個人的屁股。這兩個人還沒有回過神來,還沒有搞清楚什麼叫上錯車。列車員衝著他們尖聲喊,這是到北京的,不是到海州的!列車員尖利的聲音像一塊破碎的玻璃把大家的耳膜都劃碎了,很痛,但這一痛,卻把兩個糊裏糊塗的人痛醒了,他們一醒,才知道自己錯了,一知道自己錯了,就急了,他們轉身用手去拍車門,一邊衝著車門喊,開門,快開門,我們又上錯車了。列車員站在他們身後,陰閣閣地說,開門?能開得了嗎,這是自動門,一直要開到站才開門呢。
羅建林本來是站在接口處透透氣的,現在被他們一搞,反而覺得氣悶起來。好像上錯車的不是那兩個農民工,而是他自己。
火車一開起來,就飛速向前了,兩個人慌張地看著車外迅速倒退的夜景,束手無策了。過了好一會,老二忽然說,有辦法了,到下一站我們趕快下車。他總算搶在老大的前麵說了一句有用的話。可是列車員立刻又給了他當頭一棒,說,哪有下一站,隻有一站,到北京才停。羅建林聽到她說“到北京才停”,又覺得一陣更厲害的氣悶脹滿了心肺。
列車員也在生他們的氣,責問說,你們坐火車不問問清楚就上車嗎?老大說,我們問了呀,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列車員說,誰說的?誰讓你們上這趟車的?老大說,那個誰我們也不認得,她指了這裏,我們就上來了。列車員說,誰這麼缺德,亂指點。老二說,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婦女,原來城裏的婦女也會騙人啊。老大板起臉來批評老二說,閉嘴,別瞎說,婦女沒有騙人,火車站太大了,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熱情幫助我們的。列車員說,亂七八糟,下次你們問問清楚再上車。老大和老二搶著告訴列車員,說他們問過好多人,背著大包轉了好幾個站台,有人這麼說,有人那麼說,最後就把他們說到這趟車上來了。列車員無奈地搖了搖頭。她想用腳去踢開兩個團包裹,可是包裹在她腳下就像兩座山,她的腳踢上去,它們紋絲不動。列車員收回了腳,說,你們不能待在這裏,這是豪華包廂,你們到前麵普通車廂去吧。
兩個人謝過列車員,扛著包裹朝普通車廂去了,他們在車廂狹窄的過道裏,跌來撞去,遇到一些責問和批評,他們趕緊道著對不起,兩個人又互相指責著,這些聲音,後來都漸漸地消失了。
列車員看到羅建林仍然站在那裏,就說,鄉下人,老是搞不清時間,他們在家,是不是不用知道時間?然後她又自問自答說,也是的,反正種田,天亮了就起來種田,天黑了就回家睡覺,不用知道什麼時間不時間的。她是自說自話,也不需要羅建林回答。又說,鐵路上如果都像你這樣的旅客,我們的工作就輕鬆多了。我留心過你,你的時間觀念很強,每次都是掐好了時間來的,既不太早也不會太晚。
如果是以往,羅建林會毫不客氣地享受這種說法,但是今天他的心情有點異樣。雖然他的行動一點也沒有亂,但他的心思有點亂,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個一再錯過時間、一再上錯車的農民工,因為他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影響了他的心情?
其實,羅建林是不該心亂的,他的井井有條的一切,他的因為計算精確而從來不會出差錯的安逸日子,在這兩個錯亂的農民工麵前,顯得格外的從容優雅。當然,這也完全符合他的白領身份。
天越來越黑了,隻是偶爾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從窗外掠過去。羅建林一直坐在過道上的翻凳上,同包房的是一個微胖的笑眯眯的中年人,他幾次拉開包房的門,從裏邊探出頭來,似乎想和羅建林說說話,也似乎在奇怪,這個人怎麼不進包房,包房裏這麼漂亮,五星級的,有香水味,還帶有衛生間,空間也足夠大。
羅建林該進包房了,他得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明天車到了北京,好有精神辦事。這也是他精確計算中的一部分內容。如果坐火車睡不好覺,影響工作,這就不能算是完美無缺的計算和安排了。好在羅建林身心健康,睡眠很好,也沒有異床失眠的壞毛病,無論睡什麼樣的床,他都感覺像在自家的床上那麼自在,那麼舒適。許多人在火車上睡不好,尤其火車提速後,車身晃動得厲害,羅建林卻反而睡得更香,他甚至感覺回到了嬰兒時代,夢中還以為自己睡在搖籃裏呢。
但羅建林還是沒有從翻凳上起身,他似乎還是想再停留一下,似乎還沒有急著進去睡覺養神,他覺得心口有些悶,又覺得自己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有什麼可等待的呢?除了那兩個與他素不相識的農民工,兩個一錯再錯的農民工。
羅建林心裏隱隱約約覺得,這兩個人不會就此太平的,對他們來說,普通車廂也是不普通的,又有誰知道他們會在普通車廂裏鬧出什麼不普通的事情來呢?這時候,就像是為了印證羅建林的先見之明,豪華車廂的一頭傳來一陣低低哀哀的聲音:老大,老大——老大你在哪裏啊?
羅建林就知道,兩個討債鬼又有麻煩了。
麻煩還不小,老大不見了。老二在火車上竄來竄去,頭都轉暈了,也沒有找到他。老二開始還是低低哀哀地叫喊,一看到羅建林,老二竟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對羅建林說,我老大、我老大,沒有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好像羅建林是他的親人,是他的爹,是他的哥,是他的老鄉,至少,也是一個能夠幫助他找到老大的人。
和羅建林同包房的笑眯眯的中年人拉開了包房的門,從裏邊探出頭來說,你老大不會沒有的,這個火車總共就這麼大——老二抽答抽答地說,火車怎麼不大,它太大了,太長了,長得我望不到底,我望不到老大的影子——羅建林和他的同房聽他這麼說了,一時竟然無以對答。
對羅建林來說,火車就是他出行的一個交通工具,是他熟門熟路、閉著眼睛都能上來下去的地方,可是這老大老二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活了幾十年,恐怕都沒有見過火車,他們對火車的恐懼,他們對火車的反應,羅建林是理解的,可是老二哭逼逼的聲音讓他心裏很煩,怪誰呢?隻能怪你們自己,不好好地把自己的行動計算好,亂跑亂闖,怎麼不出事情呢?羅建林心裏這麼想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來。平時羅建林出門出差,都不隨便和別人搭話,倒不是他這個人有多清高,主要怕碰上纏人的人,你一說上了,他就纏住你不停不歇地說,讓你不得好好休息。羅建林的行程,從來都是計算好的,他要節省精力,早點入睡,明天順利辦完公務,然後準時回家,他從來不會讓別人左右或者影響他對時間的安排,這也是他計算中的一部分內容。
倒是羅建林的那個同房,完全和羅建林一樣的心思,他立刻把差不多的話說了出來,老二一聽,又哭逼逼地衝著羅建林和他的同房亂叫說,老師,老師,火車,這麼長,這麼深,它是一個無底洞。
羅建林不是當老師的,但他也沒有去糾正老二的叫法。他的同房是個好性子的人,他仍然身子在裏,頭在外,和顏悅色地安慰老二說,你放心,你老大一定還在火車上的。老二說,老板,我知道你是好心,你知道你是想叫我別難過,可是我要找老大,找不到老大,我是要一直哭下去的。羅建林的同房往後縮了一下,好像要避一避老二的眼淚和鼻涕,現在他隻有半個腦袋探在包房外了。他說,你想想,車一直在開,沒有停過,你老大能到哪裏去,他下不了車,門和窗都是封閉的,想開也開不了,想跳也跳不出去,玻璃是特製的,想砸也砸不碎。老二朝車窗玻璃看了看,又朝掛在車壁上的一把紅色小榔頭看了看,說,砸不碎嗎?羅建林的同房沒有回音,他已經縮回了全部的腦袋,門也掩上了,但沒有關死,留了一條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