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準點到達(3 / 3)

列車員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聽說丟了一個人,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更沒有著急,這樣的事,在火車上太多了,她管不過來的。她過來撥了老二一下,說,你都找過了?然後指了指廁所,說,那裏呢?

正好有一個乘客站在廁所門口,跟列車員說,這裏邊到底有沒有人?列車員看了看門栓是紅的,說,有人。旅客就大聲地抱怨起來,說,哇,這個人怎麼搞的,就算是拉屎,也用不著這麼長時間吧。列車員過去敲廁所的門,門裏沒有聲音,列車員說,喂,裏邊有人嗎?還是沒有聲音,列車員掏出鑰匙打開了從裏邊鎖上的鎖,又用手輕輕按了下門邊的一個圓圈,門才打開了,大家朝裏一探頭,老二激動地大聲叫了起來,老大!是我們老大!

老大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廁所的地上,打著呼嚕。列車員把老大推醒了,還沒來得及批評他,那乘客已經很氣惱地說了,你在裏邊睡覺啊?你怎麼可以在裏邊睡覺呢,這是廁所呀!老二又朝廁所裏看了看,說,這個廁所好大啊,這麼幹淨,像城裏的咖啡廳。列車員無聊地哼了一聲,懶得理他。老二又看了看廁所牆上的字,興奮地說,哎嘿,這是殘疾人廁所哎。列車員又厭煩地朝他瞥了一眼。被她一瞥,羅建林心裏竟有點發虛,好像多嘴的不是這個老二,而是他自己。

老大在香噴噴的夢中被吵醒了,懵了半天才清醒了一點,朝廁所看了看,說,廁所?我睡在廁所裏——可是,這個廁所一點也不臭——他看到列車員和等上廁所的乘客都唬著臉,趕緊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蠢驢,叫你睡人家的廁所——對不起,對不起,我睡錯地方了,可是我沒有想睡在廁所裏,我進來的時候,門還好好的,都不用我動手,它就自己關上了,可是等我蹲好了坑想出去,它就不肯開了,我怎麼拉也拉不動它,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喊你們開門,你們也不開,我喊救命,你們也不救,後來,我渴了,就喝了點水,喝了水後我就困了,我就,我就睡了。

列車員重新按了一下廁所門邊的圓圈,說,這是感應門,拉不開的,硬拉會拉壞的,你們不懂就別亂動,拉壞了你賠不起。

老二也去用手感應了一下,廁所門關了又開,開了又關,老二新奇地說,咦,咦,咦——老大拉扯了老二一下,說,咦個屁,又闖禍啦。抬了手,看上去他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可結果並沒有打,手伸過去摟了摟老二的肩,說,老二嘿,我們坐火車了。

老二也很興奮,他對那樣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殘疾人廁所還念念不忘,又探了一次頭,咂咂嘴說,早知道,我也進去睡一覺。列車員白了他們一眼,說,你們走吧,別在這裏搗亂了,這是豪華包廂,都是重要客人。

老大看了看羅建林,說,我就看出來你是重要客人。頓了頓,大概覺得沒有說清楚,又補充道,就衝你在這個的包廂裏。老二也笑著說,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覺得你是了不起的人,因為你坐的是豪華車廂。羅建林張了張嘴,他本來就一直沒說話,現在更是啞口無言,他們說的都是廢話,但他怎麼會有耐心在這裏聽他們說廢話呢?

雖然自始至終羅建林都和往常出差時一樣,沒有說什麼話,但不知怎麼搞的,此時此刻他覺得多嘴廢話的不僅是車站上的那些旅客,不僅是他的同房,也不僅是列車員,他自己也一直在多嘴。自從在地下通道碰上這兩個農民工後,他就一直在多嘴,雖然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他心裏有一張嘴,一直在說話。羅建林很不滿意自己,怎麼這麼輕易地就受到了外界的影響。

但羅建林確確實實受到了一點影響,在他完全可以扔下老大和老二,轉身走進包房的時候,他卻沒有走開,他心裏的那張嘴還想說話。

列車員雖然對兩個農民工一百個看不順眼,但她畢竟還是一個對人負責的人,她橫眉豎眼地說,你們上錯了車,方向完全錯了,應該朝南的,現在你們朝北了,你們不著急嗎?老大立刻跺了跺腳說,著急的,著急的,我們老鄉在海州等我們呢。老二也跺腳說,我們老鄉說了,去晚了工作就找不到了。他們跺著腳,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很著急,但羅建林卻感覺他們心裏並不著急,他注意到他們的臉皮底下,一直有笑意偷偷地跑出來,他們想掩飾這樣的笑意,卻掩飾不掉。

列車員打了個嗬欠,不耐煩地說,我最後跟你們說一遍,記住了啊,明天火車到了北京,趕緊先到售票處去排隊買票,買了票,先看清楚票上的地點對不對,再看清楚時間對不對,別搞錯了,進站後再問清楚是幾號站台,別再上錯車。兩個人領得教訓,千恩萬謝,再一次被列車員趕到普通車廂去了。

普通車廂也不會有鋪位或者座位提供給他們的,羅建林估計他們就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過這一夜了,最後他終於進了自己的小包房,那個和氣熱情的中年人等不及他進來說話,已經關燈入睡了。

羅建林一時沒有入睡,就想了想明天到北京後的一些事情,線路,時間,工作安排,包括中午飯的時間和晚飯的時間,都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安排得既緊湊又充裕,既不浪費,又不慌忙。在他思考時間安排的間隙中,老大老二兩個影子時不時地出現一下,他們像水中的兩個泡泡,一會冒出來,咕嘟咕嘟一下,一會兒消失了,一會兒又冒出來咕嘟咕嘟,在羅建林麵前沉沉浮浮搖搖晃晃,十分生動。羅建林始終繃緊的、不給人表情的臉,在黑暗中忽然就稀開了,他奇怪自己怎麼自說自話地笑了。這麼多年來,他的滴水不漏的計算、他的從來不出差錯的行程,永遠精確得像一台計算機,機械得像一個機器人,因為從來沒有任何變化、任何意外,所以又永遠是乏味的,刻板的。

後來,羅建林睡著了。在咣當咣當的車聲中,他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做夢。早晨醒來時,出現在羅建林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第一條線路,竟然和往常不一樣。往常來北京出差,到這時候,他的思路就是:出站、走到地鐵站,坐地鐵,然後出地鐵,再打一次車,隻要一個起步價,就到他的目的地了。這是最經濟也是最快速的行動方案。但是今天羅建林沒有走這條早就設定好的思路,他首先想到,一會兒下車,在站台上會不會遇見那兩個人呢。

結果他沒遇見。

羅建林按原來精心設計好的計劃,順利完成了這一次到北京的工作,晚上他又準時踏上了回長洲的火車,仍然是豪華包廂,但包房裏同住的乘客,不是昨晚那個人了。這個人跟昨天那個胖子性格不一樣,從進包廂起,就一直板著臉,羅建林幾次抬眼看他,他都是一臉的警惕,閉緊了嘴,好像羅建林是個騙子。羅建林無聊,就到衛生間洗了洗手,照鏡子時候,他嚇了一跳,怎麼鏡子裏竟是那個同包房的乘客的臉呢。再定睛一看,還是他自己的臉,隻是他們長得比較像,因為兩張臉都是刻板著的,每一道細紋裏都寫滿了人生的嚴格的規矩。

第二天早晨,火車和平時的每一天一樣,準點到達長洲站。羅建林在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忽然就在站台上看到了慌慌張張茫然四顧的老大和老二。羅建林猝不及防地“啊呀”了一聲。這一聲,他自己聽著竟很陌生,完全不是他的聲音。平時的羅建林,是不會發出這種意外的叫聲的,因為羅建林的生活中,不會出現意外,一切他都是計算好了的。

老大老二竟然也坐著這趟車回來了。羅建林脫口說,你們又回來了?

這幾乎是羅建林這一趟出差以及以往無數趟出差過程中說出的第一句與工作無關、不在他的計劃中的話。

老大拽著拖著包裹就往羅建林身邊靠過來,激動地說,回來,回哪裏來?回我老家來了嗎?這是我的老家嗎?老二四處看了看,懷疑地說,不像呀,我們家鄉的火車站沒有這麼大。羅建林說,這就是長洲火車站呀。老大和老二互相用探問的眼睛看著對方,沒有看出個名堂。老大努力地想了想,還是不明白,說,長洲火車站?長洲火車站是哪裏?老二搖了搖頭,說,我是跟你走的,我不知道的。

羅建林沒有再覺得奇怪,他們確實不知道長洲是哪裏,他們完全有理由忘記昨天就是從長洲上的車,因為城市太多,也太相似,對於沒有出過門、沒有到過城市、沒有坐過火車的農民來說,他們確實搞不清楚。

羅建林不忍潑他們的冷水,但是看他們茫然不往何處去的樣子,羅建林心裏的那張嘴終於走了出來,走到了嘴上,他站在站台上滔滔不絕地跟他們解釋了半天,老大老二才弄明白了,他們從昨天到今天是白白地走了一趟。一旦他們明白過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同聲地大笑起來,啊哈哈,啊哈哈,又上錯車了,又上錯車了。羅建林看著這兩個狼狽不堪的人如此不知道自己的狼狽處境,不由有點氣惱,說,都叫你們問清楚了再買票,問清楚了再上車的,你們怎麼又上錯車了。老大說,我們是問清楚的。老二說,他們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老大生氣地推了老二一下,說,你怎麼句句都跟著我說?老二說,咦,你是老大呀。兩人齊齊地笑了起來,衝著羅建林露出了他們發黑的牙齒。羅建林說,你們白白地浪費了車票錢。老大和老二仍然嘿嘿地笑,老大說,我們沒有浪費錢。羅建林說,你們混上車的?老大說,我們沒有混上車,他們告訴我們上這趟車,我們就上來了。老二說,我們沒有票,我們是不是占便宜了,是的吧?羅建林說,人家亂指點,你們就亂相信,就算你們沒浪費錢,但你們浪費了時間,本來你們早就可以到海州了,你們自己把自己搞亂了,把時間耽誤了。老大說,時間?老鄉,你放心,時間沒事的,時間不用錢買,時間是我們自己的,想怎麼用就怎麼用,老鄉你說對不對?老二說,他不是老鄉,他是老師。老大說,噢,你是老師啊,怪不得你這麼關心我們。羅建林說,你們昨天一整天都在北京,去看天安門了嗎?老大說,沒有哇,我們沒有出去。老二糾正他說,我們沒有出站。

當然,羅建林知道,這不能怪他們,昨天那位列車員說得不錯,他們不知道時間,是因為他們不需要知道時間。雖然他們永遠是慌不擇路,似乎永遠也沒有人給他們指點正確的道路,但其實他們一點也不怕,既不怕亂,也不怕上錯車,上錯了可以再下來,下來了可以再重新尋找正確的道路,他們前行的路艱難曲折,他們卻是百折不撓——忽然間,羅建林心裏湧起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害怕,他把一切都計算得十分精確,他對時間錙銖較量,力爭分毫不差,不就是因為害怕嗎?怕趕不上車,怕上了錯車,怕耽誤了時間,怕被時代扔下,怕——

他始終是懷著憐憫的心情在關注和幫助這兩個農民工,他感受到他們的辛酸,兩個一無所有一無所知的農民,在強大而堅硬的城市麵前,是那麼的脆弱。可是,實事上,真正脆弱的又是誰呢。

羅建林要出站了,他又回頭看了看他們,兩個人守著兩大團包裹,仍然是那種又慌亂又興奮的樣子,他們的眼睛裏有茫然,但更多的是希望,是艱辛而生動的人生。

羅建林說,你們現在要到海州去了吧?你們一定問清楚了,別再搞錯了。老大和老二同時向他揮手說,老師你放心,老板你放心。看他漸漸走遠了,他們還踮起腳,雙手揮舞得更誇張了。

羅建林最後一次回頭看他們時,他們又在向人打聽站台了。他們又會碰到冷眼和警覺,又會遇上胡說八道瞎指點的人,他們還會繼續被誤解,繼續被欺負,繼續被追趕,繼續莫名其妙地逃跑,可他們不灰心,他們在冷眼中漠然不知地繼續再找人打聽,然後謝過,然後扛起包裹奔跑,很快又遠去。

羅建林不急不慢地走出車站,排隊打車,因為是早晨,隊伍不長,一會兒就上了車。車平緩地開,羅建林平淡地看著車窗外的熟悉的街景,偶爾間,他想起那兩個狼狽的農民工,他們和街景一樣,一晃而過。

一路順利,進小區,拐彎,到樓前,一切正常,一切都是程式化的。小區裏巡邏的保安,花園裏晨練的老太太,鄰家的小狗,都是那麼的自然和熟悉。進自己家的那幢樓,站到電梯前,羅建林看了一下表,時間是精確的,與預先計算的一點不差。上電梯,到自己家門口了,不用掏鑰匙,這是智能鎖,憑指紋開門。羅建林伸出食指,讓鎖識別了他的指紋,隨著輕輕的一聲音樂,門打開了,羅建林跨著穩健的不大不小的步子走進了自己的家。

羅建林愣住了。這個門裏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房間套型、裝修風格,大小家具,各種擺式,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抱著玩具從兒童房跑出來的女兒,穿著睡衣從臥室裏出來的太太,正在廚房忙碌、聽到門聲探出頭來張望的鍾點工,他一個都不認得。

羅建林愣了一會,忽然就回過神來了,他抬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蠢驢,你走錯門了。